高孝 握著九叔給的錢和糖, 他人小機靈,留意到高孝琬不知道跑哪兒去撒野, 才從側門跑進去王府。他飛快地跑回去自家的小院子, 里頭冷冷清清的,連灑掃的婆子都不願意來。
因為文襄皇後討厭他和娘親,所以連帶嫡出的河間王高孝琬也討厭他們母子二人。
但高孝 不在意, 反正他也不稀罕旁人的愛意。
他只要照顧好娘親就行了。
小孩輕輕地推開門,看見一個年輕的婦人正坐在窗邊。因為這里的光線好,雲氏平日都會在這里給兒子做點針線鞋襪, 她的臉色十分蒼白, 但眉眼美得驚人,就像是天宮的月神一樣。
清冷。
她捻著針線,手里的動作絲毫不慢。現在多做點, 讓孩子長大還能穿得上。
屋子里隱隱有一陣血腥味, 她不知道自己能熬到幾時。
小孩吧嗒吧嗒地講著,小臉上有些高興︰“娘,我回來了,今日我遇到了九叔,就是長廣王……九叔的人真好,他請我吃糖,還給我金子。”
“真好啊。”雲氏哄著兒子試穿新衣服, “阿 跟九叔道謝了沒有?”
小孩點點頭︰“道謝了,九叔還說不用謝。娘,這衣裳好大啊,我都穿不起來, 拖到地上了。”
雲氏勉強扯出來一個笑容, 道︰“不大不大, 這樣正好。”
她盤算著,等兒子能穿得合身的時候,大概他就會是十二三歲了。她估計活不了那麼久,只能留一些衣物給兒子,讓他記住自己也是被愛過的人。
沒得到父母疼愛的孩子,長大後也不知道怎樣去愛人。
那樣太可憐了。
高澄已經死了,他的庶子高孝 什麼也沒有。但小孩並不害怕,因為他有娘親,娘親對他很好。
“娘親,你說我父親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你父親啊……我不喜歡他,阿 別學他。”
小孩的眼神有些不解,好多人都說他父親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他對父親的印象不多,但不妨礙他對強者的崇拜。
文襄皇帝應當是世間少有的強者!
可是為什麼娘親從來都不願意談及父親,小孩敏感地感受到,娘親甚至十分討厭父親。雲氏嘆了一口氣,沒有多解釋,她能對兒子好,但她對高澄恨之入骨。
她不愛他。
她曾經有一段美滿的姻緣,嫁給了一個好人。她曾經幻想過,自己要給夫婿生兒育女,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但這一切都被高澄毀了!
那一年,年輕英俊的王爺在街上打馬而過,一眼就看中了路過的窈窕美人。不是所有一見鐘情都會換來童話的結局,美人有夫,那又怎樣?
殺了便是。
雲氏親眼看見自己的夫君被高澄針對、下獄、死亡……她被搶進來王府,日日被關在後院,連尋死都不能。高澄貪圖她的容貌,她的態度越是冰冷,他就來得越勤快。
絲綢、珠寶、金銀通通被送過來,只為討得她的歡心。雲氏把高澄送的東西全都丟出去,她厭惡這里,這里不是她的家。
她想要回家。
不是誰都會屈服于強迫自己的霸道王爺,即使他有權有勢,英武不凡。
以前高澄沒死的時候,雲氏就痛恨他,每逢他來,雲氏都又打又罵,趕他出去。剛開始的時候,高澄還覺得這是情趣,日日留宿,連王妃元氏都不如雲氏得寵。
但雲氏依舊是冷冷的。
她從不拿正眼看人,連承寵都令她感到屈辱。第一次,她扭過頭去,高澄便拿手捏著她的下巴,逼迫她轉過頭來。他命人在屋子里裝了一人高的銅鏡,正對著楠竹做的胡床。
他的汗水打濕了她的發絲,沉溺之際,他想要了解這個女人更多的東西。
“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告訴你。”
“那你的姓氏呢?”
“沒有姓氏。”
雲氏什麼都不肯說,她不願意成為他的人,連進入王府的宗譜都不願意。府里不知如何稱呼她,眾人都只說是“清蘭園的那位”。
清蘭園不是王府里最好的院子,但卻是十分精致的一處。院子里不僅住了雲氏,還住了容貌艷麗的李昌儀。雲氏的態度終于惹怒了高澄,他跑去隔壁的李昌儀那里,故意冷落這個女人。
旁人以為李昌儀把王爺截走,肯定會受到雲氏怨恨。但雲氏第二天出門的時候,朝著對面淡淡地說︰“多謝。”
“嗯。”
李昌儀微微頷首,以作示意。
她們心照不宣,因為同病相憐,也嫁過人,倒是生出兩分奇異的友誼。
每次和高澄接觸的時候,雲氏都感到惡心。
李昌儀願意侍奉高澄,她樂得輕松。一個放得下,一個放不下,但她們都並沒有瞧不起對方,反而默默扶持著。
時間一長,高澄厭倦了她,雲氏在後院徹底失寵。好多人覺得她落魄,都來踩她一腳,只有同院的李昌儀敬佩她,覺得雲氏是一個有骨氣的女子。
她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雲氏敢。
雲氏前後腳跟王妃有孕,突然復寵,瞬間變得扎眼起來。她難以置信地摸著自己的肚子,似乎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
“我,我這是懷孕了?”
“夫人,您已經懷孕了三個月。”
雲氏恍恍惚惚地看著大夫離開,隔壁的李昌儀探頭往這里看,不出數日,消息傳遍了整座王府。雲氏突然回憶起自己曾經的丈夫,那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溫柔體貼,對她很好,她想給他生幾個孩子。
但高澄把她搶走了,還讓她懷孕。
她厭惡仇人,連帶為他生育都不願。有一次李昌儀捧來了“安胎藥”,說是王妃賜予的好藥。
李昌儀欲言又止的眼色,雲氏看懂了,有人不想要讓這個孩子留下來。
只要她喝下這碗藥,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活不下來了。
雲氏猶豫了好久,屢次把藥遞到嘴邊,卻喝不下去。她感受到小腹的胎動,應當是孩子在她的身體里翻了個身。她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強壯有力。
這是她的孩子啊。
她怎麼親手殺了他(她)呢?
她……下不了手。
在夢里,她看到了一個男孩跑過來,喊她娘親,要她抱他。然後一恍惚,她看到戰場上有一位將軍,臉上帶著鬼神的面具,雖然看不清他人的相貌,但雲氏感覺這位將軍就是她的孩子,他的手里握著刀,渾身都沾著血,似乎是撐不住了。
“這是我的孩子嗎?”
“他會是頂天立地的人啊。”
午間小憩後,那碗藥被雲氏倒到了花盆里,又往里頭撒了一把貓屎,掩蓋住濃郁的藥味。她穿著寬大的衣裳,努力縮小在後院的存在感。多虧李昌儀幫她,每次王妃元氏問起,李昌儀都說園子里的那位已經把藥喝完了。
“可是你親眼所見?”
“是。”
“那就下去吧。”
雲氏不笨,每次李昌儀被王妃召喚,回來必定會得到賞賜的新衣裳或者新首飾。李昌儀耀武揚威地過來炫耀,看似無腦,實則提醒她,王妃跟她做了交易。
至于是什麼交易,能給那麼多的好東西?
恐怕是人命交易了。
雲氏“哎呀”一聲,只听到有重物落地的聲音,外頭的丫鬟婆子們進來,看到地上有一大灘血,主子已經跌倒在地上。雲氏說腹痛難忍,來過兩次紅,她問人要了月事帶,經常垂淚,說孩子要保不住了。
“我的孩兒啊——”
“是誰害了我的孩兒——”
雲氏哭得傷心,居然把高澄引過去,好生安慰了好久。王妃的身子已經重,听聞清蘭園的那位不好,人家把喊了王爺過去。
元氏頓了頓,沒有說什麼。
這是她的第二胎,她相當看重,渴望一舉得男。因為她頭一胎生下一個女兒,已經讓她十分失望。
女兒有什麼用呢?
王妃想要生兒子。
高澄有庶長子,已經叫人十分喪氣,元氏不敢對長成的庶子動手,但侍妾腹中的胎兒還不算人命。
她不想讓庶子出生。
王妃生產在前,生了一個健康的男孩。當天晚上,雲氏才派人過來匯報,說她生下一個男孩。
“可惡!”
元氏恨極了,她竟然被雲氏瞞過去。那個小賤.人裝得一臉清高,卻把王爺哄得跟什麼似的,那還得了?
在王妃的安排下,堂妹元玉儀“偶遇”高澄,徹底把王爺給迷住了。元玉儀雖然是宗室庶女,但曾經淪為孫家的家妓,上不得台面,只能充作高澄的外室,不能構成威脅。
等高澄一死,樹倒猢猻散,元玉儀卷著錢財逃走了,府里的日子十分艱難。同一個園子的李昌儀沒有孩子,她有謀算,說要去侍奉婁氏。
臨走之前,她過來問雲氏,說要不要一塊兒過去。
雲氏搖了搖頭,道︰“我有阿 ,老人必定不會撫養。獨留下孩子一個人在這里,我不放心。”
她的兒子非嫡非長,婁氏肯定不會看重這個孩子。這是大戶人家的規矩,嫡子還在,長輩撫養庶子,過分溺愛,這就是亂家之源。
婁氏精明,肯定不會這樣做的。
雲氏放不下兒子,王妃元氏被新帝高洋封為文襄皇後。文襄皇後在宮里生活,嫡子高孝琬被封為河間王,在城中居住。
她的兒子高孝 像是隱形人一樣,沒有爵位,半分家產都沒有,只能依附嫡兄河間王生活。河間王脾氣暴,對弟弟打罵,也是常有的事情。
雲氏留意到兒子的衣裳破了,欺負他的人除了高孝琬,還有誰?
她默默地讓兒子換下衣服,然後給他縫補好。她留意到兒子說過的九叔,仿佛想到什麼,她把兒子給的一角金豆子縫在他的衣領上。
“娘,你不買藥吃嗎?九叔說給你買藥的。”
“不買,留著給阿 用。等阿娘不在的時候,阿 就去找九叔吧。”
“好啊。”
小孩懵懵懂懂的,覺得有哪兒不對勁,但有說不出來。雲氏撐起身體,她的病是治不好的,沒必要把錢浪費在她的身上。
仿佛講故事一樣,她給小孩講著以後的事情。她難得笑起來,還有幾分釋然︰“阿 以後可以買一座山,山里有小溪的最好,有山有水,阿 可以騎著馬在山里打獵。然後娘親就住在那里。你想娘親了,就來山上看我。”
她不算是王府的人,也沒有入宗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