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看高演寫的尚書省工作匯報,工作順利,沒有出岔子。然後他再看李皇後寫的後宮管理總結,妃嬪們都听話,姐妹們和和美美,沒有人懷孕。
太子的信寫得中規中矩,意思就是六叔偶爾來教他,管教起來十分嚴厲。他有認真上課寫作業,弟弟妹妹都挺好。家里沒有人生病,九叔的腿還沒好全,但能走幾步了。
高寶德和高紹德認字不多,一大張紙就寫了幾句話,寶兒說自己長高了一寸,最近愛吃甜的。高紹德愛吃肉,跟親爹投訴,說宮女不許他多吃肉,宮女壞。
高洋的神情放松幾分,臉上的笑容自然多了。
這才叫家書嘛,多講點家里長短,他挺愛看的。
他頗有興致地提筆,給孩子們回信,他先是夸寶兒長高變美,然後提醒她不能吃太多甜食,一天吃一回就好。
女孩子吃太多甜的,容易變成豬豬身材,雖然寶兒才四歲,但高洋很注意教養她了。
當然,爹爹的語氣還是很溫柔的。
小女孩減什麼肥,明年再減吧。
他在給女兒的信里,說︰
【寶兒愛吃甜的,適量為宜,家里有錢,吃著不壞。南面有很甜的甘蔗。朕回來的時候給你帶幾車大甘蔗,榨成糖水,叫寶兒天天喝。】
再到高紹德那里,皇帝的畫風就完全不一樣。
他罵罵咧咧地寫,大致意思是︰
【臭小子,光吃肉不吃菜,會拉不出屎的!還有,吃東西前要洗手,別亂玩泥巴,小心拉屎有蟲!
宮女嬤嬤做得對,就不該讓你吃肉,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都不看看自己有多胖了,你老子我容易嗎?朕為了給你掙點吃喝,都跑出國來了……】
他落筆寫完給孩子們的話,自感父愛爆棚,一氣呵成。他接著打開步落稽的信,一眼看完,差點要氣死。
好哇,這個臭小子,居然把阿淹的肚子都搞大了!
還寫信過來炫耀,說做夢夢見懷的是女兒!
切,誰家沒姑娘啊?
高洋想著家里的寶兒,他早就有女兒了,嗯,他真的不饞。
他面無表情地回了三個字︰朕已閱。
本來他還想分點好東西給弟弟的,這會兒他改變主意,不分了!
步落稽把阿淹搶走,休想要從他這兒佔半分好處。不過看在大佷子/佷女的份上,他還是留了一箱子好東西,打算到時候等孩子滿月,拿去賀喜的。
高洋喝口茶放松一下,才打開最後一封信,是段昭儀的。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內容,笑容漸漸收斂起來,手指摩梭著一張張信紙。
信封里有曬干的合歡花,雖然失去了鮮活的模樣,但捧在手里,留有余香,清香微甜。
合歡合歡,有夫妻相歡之意。
段昭儀雖然不是正妻,但她將高洋當作丈夫對待。
她的信是最厚的,其中的心意……真是直白得驚人。
【我想念表哥,日日夜夜都在想。表哥不在身邊,我在夜里翻來覆去都睡不著。】
【若是我有個孩兒就好了,夜里能哄著孩兒入眠。】
【听聞南面有很多美人,我都二十歲,不年輕了。我真害怕表哥會喜歡上別人,不喜歡我了。】
【我什麼都不圖,只希望表哥能夠平平安安地回來。】
高洋的喉嚨突然有些發干,一時間沉默了。
段表妹是個好姑娘,她的感情熱切得讓他難以忽視,她像是天上的一輪太陽,永遠都是歡喜地笑著,飛跑著撲到他懷里。
因為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是幸福的。
高洋覺得自己挺殘忍的。
他能給予表妹位同副後的待遇和分例,卻不會給她一個孩子。表妹于他而言,就是一塊香香軟軟的小甜糕,當逃跑的時候,他會抱著盤子里的四個饅頭,而不是手中的一塊糕。
正妻李氏給他生了三個孩子,孩子聰明伶俐,皇後並無錯處。如果鮮卑段氏有子,皇後母子四人的下場未必會好。
將心比心,高洋對自己的兄弟們,就沒多少感情。
當年高澄在的時候,他存有隱秘的私心。若上位的是異母所出的哥哥,他下狠手的時候會更加肆無忌憚。
若是表妹能生一個健壯的男孩,太子高殷的位置該不穩了。
醫術再高明的御醫都不能隔腹斷子,高洋不敢賭,賭腹中的胎兒是男是女。他不會對自己的孩兒下手,所以只能委屈表妹。
他犯下的錯越多,對表妹的補償就越多,賞賜如流水一般送過去昭儀娘娘的宮殿。外人都覺得段昭儀寵冠後宮,連表妹自己也是這樣相信的。
高洋心想,那就讓表妹信一輩子吧。
他從南梁搶了好多珍奇的寶物,鴿子蛋大的明珠足足搜出來一大匣,穿成女子的腰帶會十分別致。
表妹愛美,到時候她穿戴著明珠瓖嵌的腰帶起舞,燦爛得如同天邊的雲霞。
當年,她過來親戚家做客,跑啊叫啊,快樂得像一只吱吱喳喳的小山雀。
“二表哥,等等我——”
小丫頭追著前面的少年郎,她不愛纏著大表哥高澄,倒是愛纏著二表哥。那時候她才七八歲,高洋十五歲了,長得比她高好多,只不過沉默寡言,很少說話。
他不說,她便多說兩句。
“二表哥,我給你吃糖。”
“二表哥,你的新娘子真漂亮啊。”
“二表哥,我覺得我比李姐姐漂亮一點點。”
“二表哥,我以後嫁給你好不好?”
那時候的少年郎想著,多養一個人不壞,他養得起表妹,就點點頭。等表妹及笄之後,他將人納進來,但他很壞,他欺騙了她,還哄她的哥哥替自己干活。
段韶那麼聰明,他肯定猜到一些。
高洋嘆了一口氣,喊佷子高孝 進來︰“你將朕的好幾封信交給你段表叔,讓段韶安排著送回去。”
阿 雙手接過,退出去了。
男孩粗略地摸了一把,二叔給皇後、太子、公主和九叔的信都只有一張紙。
唯獨給段昭儀的信,寫了大約有五六頁紙,信封摸起來很厚。
阿 猜測,段昭儀肯定很受寵,二叔在打仗都惦記著她,寫給她的話是最多的。
段昭儀是段韶的妹妹,他跑腿把信送過去的時候,又捎了話,果然段表叔很高興。
“好小子,謝謝你啊。”
段韶拍了拍阿 的肩膀,當年他跟著姨父高歡、表哥高澄征戰沙場,沒想到一眨眼,高澄的兒子都能提刀砍人了。阿 面具一戴,誰都不愛,揮刀的時候干淨利索,每次都能很好地執行任務。
他欣賞阿 的勇武和膽色,覺得這小子是個可塑之才。
段韶想留阿 吃飯,被他笑著拒絕了。
“今日攻下建康,總覺得不安寧。表叔,我且去巡查一回,回頭再找你吃夜宵。”
“好 ,我等你!”
男孩穿戴好盔甲,先是登上建康城的城樓,極目遠眺,觀察遠近的情況。他听聞到城牆下有人在哭鬧,略微皺眉,飛快地跑下去,問道︰“發生了何事?”
是齊軍攔下了一輛馬車。
有士兵頭頭來稟報︰“少將軍,他們說要出城,我們搜查一番,倒是這個人先哭的……”
說是搜查,其實是想查有沒有油水。
這會兒南梁的達官貴人都顧著逃命,小兵小將問他們要過路費,大多數人咬咬牙,都是會給的。
性命要緊!
趕車的車夫、車上的奴婢都一臉惶恐,嘴里喊著官爺饒命。阿 用刀刃挑起車簾,看到車廂里坐著一個年歲不大的婦人,約莫跟她的九嬸差不多大。
女子的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孩子出生不過數月,被那麼多人驚著,哇哇大哭。嬰兒的臉紅得不自然,顯然是正在發高熱。
“莫哭,莫哭……”
“娘親的狗兒,很快就能好起來的。”
女子的臉色發黃,看起來十分憔悴,她抱著孩子求道︰“還請官爺饒了我們,我們要去陳家村找陳大夫治病的。陳大夫的醫術好,專治小兒癥候,妾身的兒子病得了好幾天,熬不住了,才要急著出城……”
婦人啼哭如落霜,看起來非常可憐。
阿 摸到孩子的額頭,是燙的。他的眼光落在婦人身上的打扮,若有所思。
“你們幾個,去搜,看車里有沒有夾帶東西。”他下令,“至于這個女人,我親自搜查。”
阿 沒想著佔女人的便宜,他的態度很認真,連嬰兒的襁褓都用刀挑破,看有沒有夾帶的東西。
軍機一事最要緊,萬一讓什麼人傳出去了,後果不堪設想。
女人捂著臉,低下頭,擋住一雙靈動的眸子。
她何曾受過這樣的屈辱?
忍一下吧,再忍一下吧。
她不想死,她想要活著。
好不容易被搜查完畢,除了些金銀,倒沒有什麼違.禁的東西。阿 將嬰兒塞回去女人的懷里,不許別人拿她的財物,還親自給她放行。
“你們孤兒寡母的不容易,好好將孩子養大,是你的福氣。”
“孩子的襁褓舊了,要換。”
女人抱著孩子的動作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復正常。等馬車漸漸駛離建康城之後,溧陽公主解下腰間的帕子,一擦臉,就知道自己剛才是怎麼露陷的。
她從街頭撿來一個棄嬰,換上百姓家的衣服,讓心腹拌成車夫和侍女。她自己則用樹汁把臉涂黃,裝扮成形容憔悴的寡婦。
沒想到百密一疏,她換了衣裳,卻沒有換隨身的帕子。她的帕子是絲綢,孩子的襁褓卻是普通的布料。
若是愛子如命的母親,怎麼會給孩子用次一等的東西?
齊軍的小將定然是看出來了。
但他是好人,他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