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信奴講的貔狸,自然是後者。
“宋人不吃貔狸,恐怕驛館沒有這個。”耶律仁先安慰小孩,“大王,要不你再吃一枚蜜漬山果?”
“我不想吃山果。”寶信奴有情緒,“我想吃肉,吃肉!”
耶律仁先被他吵得腦殼痛︰“好好好,我去問人有沒有肉。”
遼國使團落腳的驛館位于封丘,這個地方距離開封很近了。要不是帶著孩子,耶律仁先單人騎著快馬能在夜里趕到東京。耶律仁先打開驛館的房門,找到外面的大宋的官員。
他隨手拍了一個人,問︰“這里有羊肉嗎?或者其他肉也行,要炖得爛爛的,五歲小孩能嚼得動的……”
歐陽修的表情有些古怪,怎麼這些遼人帶著孩子出使?
太不正經了!
臨近新年,歐陽修被蕭靖塞進來樞密院的禮房,負責接待外賓事宜,美名其曰挑戰自我。這份工作確實很鍛煉人,招待不好可能會影響兩國邦交。歐陽修惡補了半個月外語,目前會用契丹語說“你好”。
他不敢相信,學生小張的契丹語竟然比自己說得好!
“塞恩西(你好)。”歐陽修跟耶律仁先打招呼,“額,肉餡的角子你們吃嗎?小孩應該吃得動角子的。”
入了臘月,宮人在大雪天包了好幾次餃子。張嫣把餃子在戶外凍上,拿給老師作干糧。蕭靖把粘豆包搗鼓出來,順手凍了,給歐陽修送了一大包。
黃米面皮里面包著紅豆,蒸熟之後蘸糖吃,又甜又軟。再吃一碗熱氣騰騰的煮角子,喝著熱乎乎的面湯,這叫一個舒坦。歐陽修願意照顧小孩,特地把自己的伙食分了一份給寶信奴。
寶信奴捧著一個粘豆包,眼眶一紅,忍不住落淚。
“我想回家。”
“這里的香 跟我們的不一樣。”
香 是指用黃米做的面食,契丹人平日里常吃這個。寶信奴在路上幾個月沒吃到好吃的香 ,一個粘豆包足以把他的思鄉之情徹底勾起來。小孩吃了一個粘豆包和三個角子,放下筷子,不再吃了。
“我飽了。”寶信奴用漢語說。
“怎麼吃那麼少?”
歐陽修覺得這個孩子的飯量太小,難怪那麼瘦。他問過耶律仁先,得知耶律寶信奴是這次遼國出使大宋的正旦正使,十分震驚。
哪里有叫那麼小的孩子出使異國的?
狗皇……啊,不,國主他不做人吶!
歐陽修認為,孩子吃那麼少不好,不知情的人指不定會以為大宋皇帝虐待小孩。他心生一計,從自己的行李里翻出兩本書,跟寶信奴說︰“大王既然用好晚膳,由臣來為您講解一下大宋的詩詞歌賦,若是宴會里對答不上,可是要出丑的。”
耶律仁先沒意見,他十分向往漢人的知識,拿著小本子在旁邊陪讀。寶信奴懵了︰這還沒去到東京,就要開始念書?
大哥查剌常說,念書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情啊。
小孩結結巴巴地問︰“學,學什麼?”
“先學樂府詩吧。”歐陽修說,“樂府詩是很古老的詩,歷史特別悠久。今日我們學一首《孔雀東南飛》。您跟著背,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寶信奴听得雲里霧里,他學了一晚上,實在撐不住了。他說要吃夜宵,點了一份黃米粥,終于不用再听歐陽修絮絮叨叨。
歐陽修心滿意足地大步離開。
“呼——”小孩用契丹語跟耶律仁先說,“宋人的東西真是太難了,才學了一陣子,我又餓了。”
耶律仁先頗有同感地點頭,別說是孩子,他二十幾歲的人也背不下來一首《孔雀東南飛》
兩人怎麼想都想不明白,孔雀為什麼要飛,要往東南方向飛呢。
寶信奴吃了大半碗粥,叫耶律仁先幫自己寫信。小孩會寫的字不夠多,口述道︰“查剌哥哥,我還有一天就能到東京,大宋可真是太好玩啦。我吃了孔雀肉的角子,味道真是美啊!這里的孔雀飛了好遠,一直不走,被我用刺鵝錐抓到,孔雀肉比鵝肉好吃多了……”
耶律仁先︰啊,這牛逼吹得有點過分了。
他撓了撓腦袋,道︰“大王,這樣寫不好吧?”
“我看這樣挺好的呀。”寶信奴一拍手,“加上那句什麼,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你再寫一封信告訴父皇,說我有跟宋人學習,學得特別認真。”
耶律仁先總共寫了兩封信,叫人騎快馬送回去。一封是給梁王耶律查剌,一封是給國主的。前者富有幻想主義色彩,後者則是寫實主義。
遼國皇帝耶律宗真看完小兒子的信,內心希望和失望並存。耶律仁先提到一個叫歐陽修的人,說此人給寶信奴教書,教的是樂府詩《孔雀東南飛》。寶信奴能讀書,可見精神不錯。
查剌這個蠢小子信以為真,嚷嚷著要去大宋吃孔雀肉角子。
“父皇,我也想吃孔雀肉角子!”
“吃什麼孔雀角子,真假話都分不清楚,朕給你吃一個壓沙梨。”
遼國皇帝抓起一個硬邦邦的梨子丟下去,被查剌一腳踢開。這個孩子明明能躲開,卻用腳去踢凍梨,這會兒凍得直跳腳呢。
耶律宗真記下歐陽修這個人名,暗中傳給回圖使︰“查此人,可用否。”
作者有話說︰
吃貔狸的習俗參考自沈括《夢溪筆談》︰“奉使契丹,為北語詩雲︰押宴移離畢,看房駕跋支。餞行三匹裂,密賜十貔狸。”《澠水燕談錄》︰“契丹國產大鼠,曰毗狸。形類大鼠而足短,極肥。其國以為殊味,穴地取之,以供國王之膳,自公相以下不可得而嘗。常以羊乳飼之。頃年北使嘗攜至,烹以進御。”
遼國壓沙梨應該是凍梨,那個時期已經有了,參考自《遼史拾遺》引龐元善《文昌雜錄》曰︰“余奉使北遼,至松子嶺,舊例互置酒三行,時方窮臘,坐上有上京壓沙梨,冰凍不可食。接伴使耶律筠取冷水浸良久,冰皆外結,已而敲去,梨已融釋,自爾凡所攜柑桔之類均用此法,味即如故也。”
遼太宗置“回圖務”于汴梁城,長官為回圖使,負責契丹與諸國的貿易,亦刺探中原地區的軍政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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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6章 趙禎無遺憾(72)
◎宋仁宗接寶信奴入宮◎
蕭靖得到歐陽修的急訊, 說今年的遼國正旦正使是遼國皇帝的次子,五歲的耶律寶信奴。
歐陽修著重強調︰這個孩子看起來很不健康, 飯量極小。
興許是一個坑。
“怎麼能讓那麼小的孩子住在外面?”蕭靖跟張嫣商量, “我們講道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們應當把耶律寶信奴接過來,重點照顧, 再讓太醫給這個孩子看病。”
“行。”張嫣沒意見。
遼國使臣的東京的住處是都亭驛,擱在現代是五星級大酒店,共有客房五百余間, 是京城內最大的館釋。和都亭驛相隔不遠處, 是另一家叫都亭西驛的酒店,規模略小一些,用以招待西夏、于闐、新羅、渤海等國的使臣。
從側面能夠得出結論, 如今的遼國可謂是一等一的強國。契丹人在大宋的待遇是最好的, 包下一整間酒店。其他外國的使臣沒有這個待遇,大家克服一下困難,擠一擠吧。
只是在蕭靖看來,住大酒店也有大酒店的不好,人多口雜,安保工作容易出現紕漏。萬一有哪個報復社會的賊人潛進來,一刀把寶信奴干掉了, 他上哪兒找個孩子賠給耶律宗真?
官家下旨︰“請遼國正旦正使入宮小住,衣食待遇如東宮六位。”
先帝在的時候,雍王、相王、榮王等六位王爺住在皇城的東北角,號稱東宮六位。王爺們的府邸和皇帝的宮殿有很大一段距離, 蕭靖卻想把耶律寶信奴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他跟圖圖說︰“等會兒有一個小弟弟過來住, 你高興不?”
“高興!”圖圖早就想有一個玩伴, 樂呵呵地問,“弟弟叫什麼名字呀?”
“弟弟叫耶律寶信奴。”蕭靖說,“你喊他寶信奴就行。”
五歲的寶信奴被皇帝的人接進來,耶律仁先不放心,硬要跟著進宮一趟。耶律仁先的借口找得好︰正使念不完單子上的禮物名稱,他這個副使給陛下念。
小孩沒認識那麼多字,你叫他照著禮單讀,他不會啊。
蕭靖批準了。
他允許耶律仁先送孩子入宮,卻不允許對方跟著留在宮里。皇宮里的男人除了禁軍,就是太監。
契丹人要來當太監嗎?
耶律仁先雖然忠心,但是他不願意被人 嚓兩刀。他對著小孩千叮嚀萬囑咐︰“大王,若有人害你,你就用刺鵝錐捅他,照著心髒捅。”
“大王,你人小不夠高,捅不到心髒就捅他下盤,對,就是這兒。”
耶律仁先示範了好幾回,險些被小孩捅到“要害”。他長出了一口氣,要是小孩再使兩份力氣,他可真要成太監了。
寶信奴系著一條黃金腰帶,腰帶上墜著的飾物不是玉佩,而是一把刺鵝錐。刺鵝錐是契丹貴族男子的裝飾品,比筷子稍短一些,外面套著黃金的殼子,里面卻是一柄非常鋒利的錐子。
契丹人有春季捕殺天鵝的傳統,貴族們會隨身佩戴刺鵝錐,連遼國皇帝都不例外。他們會用刺鵝錐捅死天鵝,再用錐子把鵝肚劃開。底層的窮人是沒資格佩戴刺鵝錐的,只有王公重臣可以有。
寶信奴年歲小,但是他有個好爹,他分得一柄巴掌大的刺鵝錐。
這是小孩的飾品,也是武器。
耶律仁先交代︰“大王,要是大宋皇帝執意收走你的刺鵝錐,你就鬧,一定要回來驛館,知道不?”
“好。”寶信奴點點頭,答應下來。
小孩坐轎子入宮,旁邊的耶律仁先跟著走路,身後是一車車契丹貢品。轎子在延福宮外面停下來,寶信奴先走,耶律仁先稍稍錯開三步。
他們抬頭看向正殿,大宋皇帝坐在上首,旁邊是一位容貌美麗的妃嬪,下首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耶律仁先微微握住拳頭,心里十分震驚——
怎麼大宋皇帝讓女人和自己並肩而坐呢?
在遼國,國主就算再寵愛寶信奴的生母,也沒有叫女人和自己平起平坐的!根據情報來說,大宋皇帝沒有皇後,啊這……
落在旁人的眼里,這樣太不合規矩了。
蕭靖看到頭頂禿了一圈,中間扎著沖天辮的小孩,笑了︰“你就是這次的正旦正使,耶律寶信奴?”
這個發型可太有特色了。
小孩清脆地用漢語回答︰“對,我叫耶律寶信奴。”
寶信奴第一次看到大宋皇帝,覺得對方的年紀看著和他父皇差不多大(實際上趙禎比耶律宗真年長六歲,是蕭靖保養得好)。小孩瞧著座位上的張圖圖,以為是皇帝的兒子。
張圖圖和他的大哥查勒看起來一樣大。
寶信奴指著圖圖問︰“他是大宋的大王嗎?”
“他不是大王,他的外曾祖父是大王。”蕭靖說,“等寶信奴入宮之後,你與圖圖同住。”
寶信奴回頭看耶律仁先,見耶律仁先沒有反對,才答應下來︰“我跟圖圖哥住,我和他吃一樣的飯。”
耶律仁先松了一口氣,大王聰明,竟然想到這樣的好方法。大宋皇帝如果想在寶信奴的飯菜中下毒,必須一同害死那個叫“圖圖”的小孩。
大王的方法能防君子,但是防不住小人。
耶律仁先希望大宋皇帝是一個君子。
他拿出禮單,開始完成自己副使的“工作”。禮單一式兩份,一份是呈給大宋皇帝,一份由他念著︰“今年的節禮有刻絲花羅御衣三襲,紫背貂鼠翻披兩襲,綴珠貂裘一襲,御綾羅綺紗 御樣裙……蜜曬山果十碗,蜜漬山果十碗,皮列山梨柿四碗,榛栗、松子、郁李子、面棗、楞梨、棠梨等二十箱,牛羊野豬魚鹿臘肉一百箱,御馬兩匹,散馬一百匹,新羅酒二十壺,青白鹽十碗。”
蕭靖靜靜地听著,開頭的御衣是送給他穿的,而後面的綴珠貂裘和綾羅御樣裙應當是送給國母的東西。現在皇宮里沒有太後和皇後,那麼好的東西給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