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玉鴻達品行不端,死不足惜,但留著他,若身後另有其人,可做魚餌。
謝蘊頷首,沉聲道︰“謝寄我自會命族中旁支處置,至于玉鴻達和余下事宜,你看著辦,但切記不可走旁門左道,你今日當眾將玉氏威逼來府上,又不慎將人逼死,雖師出有名但易授人口舌,此過不得不罰。”
謝泠舟不以為意,但仍道︰“是孩兒考慮不周,自願認罰。”
說罷自行往祠堂走去,經過崔寄夢身邊時,瞧見她神情怔忪,想出言安撫,顧及人多眼雜,最終什麼也沒說。
按他往日對謝蘊陽奉陰違的做法,定不會像今日這般畏手畏腳。原本有別的籌劃,之所以要她等到明日,是因有關鍵之處尚未查明,但崔寄夢不知出于何種緣由,竟不等他便擅自行動,導致計劃生變。
得到雲鷹傳來的消息後,他擔心她的安危,從衙署匆匆抽身趕去。
他不願讓她涉及人世險惡,更不願讓本就畏懼他的人更怕他,便未將具體籌劃盡數告訴她,這怪不得她。
好在她沒事。
在此之前,他曾派雲鷹監視玉家,在其後院搜到多個寫著“謝寄”的人偶,且玉朱兒不時會跟蹤此人,猜測是與此人有深仇大恨,便將人綁來了備用。
听到玉氏一番瘋言瘋語後,謝泠舟得知她過往經歷,又根據其子玉鴻達長相,判定謝寄當是侮辱玉氏的人,並且是她的心結。
便想以此為誘餌,誘使她說出幕後之人,只是他沒想到她會指認崔將軍。
不對。
謝泠舟停下來,他是關心則亂了,听到玉氏說出崔將軍時,只顧著關注崔寄夢感受,卻忘了方才有個可疑之處。
他吩咐身後的雲飛︰“你私下去查個人,但要小心,切莫打草驚蛇。”
雲飛應下來,然而听到公子要他去查的人是趙夫人時,他難免震驚。
公子為何會懷疑趙夫人?
若真是她,昭兒小姐該如何立足?
“屬下遵命。”雲飛拱手道,同時存了些僥幸,趙夫人和善可親,教出昭兒小姐這樣知書達理的姑娘,定不會是心思歹毒之人,只希望是公子判斷有誤。
正堂內。
因謝老夫人從不干涉兒子管教長孫,即便有意見,也不會當著孫子的面質疑兒子,因而在謝泠舟走後,她才揉著額角無力出聲。
“玉氏之死,是她自己做賊心虛,死有余辜!大哥兒縱然用了些手段,也事出有因,我謝氏要是還怕區區一個婢女,算什麼世族!再說,要不是大哥兒,只怕我到死都不知道,阿芫當年竟受了這等委屈……”
說到這,謝老夫人終于克制不住,手撐在椅子扶手,捂著眼痛哭出聲︰“我兒命苦啊!要不是遭人陷害,也不會失身嫁去邊陲守寡!更不會早早沒了!”
她越說越痛心疾首,艱難站起身來,仰面看著虛空,拐杖用力敲擊地面,對著空氣質問︰“我說女兒不願嫁,定是有苦衷的,可你偏偏要逼著她嫁過去!說什麼禮教!禮教抵得過孩子的命麼?她那般好的一個孩子,還那麼年輕,一根白綾就結束了自己的命……”
老夫人控訴著亡夫,一口氣提不上來,身子搖搖晃晃,又倒回椅子里。
離她最近的趙夫人大驚,忙上去攙扶︰“母親……姐姐最孝順了,您這樣,姐姐若知道了,也會難過的。”
謝老夫人哭得更哀痛了。
崔寄夢低頭默然立著,她知道外祖母難過,也替母親難過,又不免茫然。
不管真相如何,阿娘當初不願意嫁給爹爹是事實,起初外祖母及祖母甚至崔謝兩家,也都不待見這樁婚事。
那麼她呢?
作為這樁婚姻的附屬品,是否除了爹爹,再沒別的人期待她的降生?
現在就連爹爹,也有可能是指使玉氏下藥的人,那麼她這個孩子,之于母親,是否如同玉鴻達之于玉氏?
是六指之人多出來的那截小指,相伴而生,但切了會痛,留著刺眼。
眾人都在手忙腳亂安撫謝老夫人,並未有閑暇去留意崔寄夢,她也知道此時自己不該顧著自個矯情,收斂起心神,欲上前幫忙照顧謝老夫人。
這一切被雲氏看在了眼里,她欲言又止,最終只囑咐她︰“阿夢,你身上沾了一些血污,快回去換身衣裳罷。”
這兩日發生的事太多,崔寄夢也想一個人靜靜,在采月陪同下回了皎梨院。
沐浴時,她呆呆看著上空,忽然閉上眼,身子往下一挪,將自己埋入水中,直到快憋不住氣時,才從水里冒出頭。
如此反復,用這種近乎自我懲罰的方式,崔寄夢才能從舊事里抽離。
可冷靜過後,才記起自己竟然在巷子里對大表兄那般冷淡,還當著眾人的面扇玉朱兒耳光。
對于玉朱兒,崔寄夢倒不後悔,她只後悔沒有多扇幾下為阿娘解恨。
可那是當著眾人的面,尤其長輩們都在,她不免忐忑,他們會不會覺得她毫無閨秀風範?尤其是大表兄。
她抓著頭發,再次把頭埋入水里。
泡了許久的溫水浴,中途還靠在浴池邊上小憩了會,睜眼後,殘存酒勁已散。
沒了酒意,崔寄夢又開始瞻前顧後。
阿娘的清白總算得到證實,至于旁的,謝家會派人去查,無論幕後之人是爹爹還是另有他人,至少阿娘不必再蒙受污名,此事算是對阿娘有了交代。
那麼她自己的事呢?
早些時候她顧不上為她和謝泠舟一道做的那些夢羞恥,但這會靜下來了,一想到他,崔寄夢只覺得心口都在發脹。
像有什麼在用和夢里一樣令人眩暈的力度,吮掉她和她的理智,溫熱的水漫到身上每一處,她有些恍惚,以為身在夢里,禁不住從嗓子眼里溢出聲音。
自己竟在懷念夢里的感覺,崔寄夢被嚇到了,紅著臉手忙腳亂地起身。
這一夜她雖未做夢,但睡得很不安穩,整個謝府一片平寧,可眾人都心頭皆籠罩著一股無法言明的情緒。
長房里,謝蘊書房的燈徹夜未息。
雲氏中途過來給夫君送了一杯茶水,也沒多說便要離去,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相敬如賓,各盡職責,並不過多干涉對方。
“窈娘。”謝蘊叫住了雲氏。
雲氏回過頭︰“郎君請說。”
謝蘊頓了頓,“當初堅持讓清芫嫁入崔家,我和父親……是不是做錯了?”
若不是他們堅持,妹妹或許不會早逝。對這位自小在莊子里長大的妹妹,謝蘊倒沒什麼特別的感情,且他素來理性,謝清芫自戕的行為在他看來並不明智。
可如果那是他間接導致的呢?
謝蘊喉間一哽。
雲氏望向窗外︰“此事皆因那旁支庶子作惡致玉氏妒忌主子而起,清芫的確可惜,只是此前公爹和郎君並不知內情,那媚藥又是如此離奇,竟連大夫都瞧不出來。”
謝蘊扯了扯嘴角,雲氏一貫明哲保身,他早就料到她會這樣回答,況且無論她如何作答,他的處事原則都不會變,謝氏也正因為治家嚴謹,才會昌盛至今。
偌大一個家族,如一輛巨大車駕,豈會因為車內一個軟枕壞掉而改變方向?
只一想起妹妹中了藥卻百口莫辯,無法自證,素來冷硬的心腸就一陣鈍痛。
二房這邊,則沒那麼冷靜。
謝老夫人年事已高,因悲悔過度元氣大傷,謝執和謝泠嶼還在軍營里忙活,估摸著接到消息後很快就會回府。
但王氏此刻顧不上夫婿兒子,她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回想先前對小姑子的惡意揣測,心中愧疚萬分。
隨之想起寄夢那孩子逼問玉氏的模樣,真有幾分像小姑子年輕時候,只是她沒想到,那兔子一般的孩子,氣急了也會打人。
畢竟將門之後,倒也不奇怪。
王氏還記得當年她本喜歡溫雅的男子,只因在秋狩時親眼見崔將軍引弓射箭,五官俊朗利落、眼神堅定帶著勢在必得的矜傲,從此她開始對武將改觀,後來才會對謝執一見傾心。
但眼下立場不同,她一心記掛著兒子的將來,便忍不住顧慮,寄夢那孩子柔順乖巧的樣子,會不會是裝出來的?
倘若真是那樣,那這孩子心思也忒深沉了,阿嶼那般一根筋的性子,成婚後準得被拿捏得死死的。
正胡思亂想著,院中一陣響動,原是謝執回來了,王氏急忙起身,可還未下床,外頭就安靜了下來。
謝執竟宿在了西廂?
王氏想著他定是得知妹妹被人陷害的消息心里難過,披上外衫去了西廂。
一開門,濃重的酒味傳了過來,王氏掩著鼻子,走到榻前。
謝執高大的身子正蜷成一團,像只受傷的獵豹,她心里一軟,對夫君生出一種帶著母性的溫柔和憐憫,半臥在榻邊,伸手在他後背拍了拍。
“郎君,我知道你難過……”
話還沒說完,謝執轉過身來,定定看著她,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樣,看得王氏連話都忘了說。
夫妻二人沉默地對視著,謝執忽地往她的方向挪近了些,手臂一扯,待王氏反應過來時,已被抱在懷中。
這個擁抱用盡全力,頗有不管不顧的架勢,盡管王氏已過了情竇初開的年紀,面對夫君的親昵,心中仍會漣漪微動。
今晚的謝執好像受傷的猛獸,十分需要撫慰,王氏伸出手,回抱著夫婿。
她一直以為謝執是個武人,性格剛硬,也不會哄人,從未知道,夫君也有這樣迷路孩童般脆弱又柔情滿溢的時刻。
夫妻二人靜靜相擁著,王氏听到謝執低低的一聲呼喚,以為在喚她,勉強分出心神,湊近些去听,隨即僵住了。
“阿芫,阿芫……”
夫君喊著這個名字,狂熱而執著,挾著壓抑到極致的深情。
卻不是在喊她。
清晨,謝執睜開眼。
“嘶……”
他腦中一片混沌,揉了揉鈍痛的額角,模糊的片段依稀閃現,隨即像縷青煙一閃而逝,無跡可尋。
是夢?謝執無言苦笑。
這麼多年了,他以為自己藏的很好,苦苦遮掩多年,連夢里都不願承認自己對妹妹有別的心思,卻在昨夜被一壺酒擊潰。
多年以來的克制,究竟有什麼用?
他怕自己越雷池,毀了妹妹的安穩人生,因而從發覺這份心思時,就選擇出征塞外以遠離她,隔絕了一切與她有關的消息,以至于妹妹被人害了,他卻是最後一個得知消息的。
這些年,阿芫都是怎麼過的?
謝執望著帳頂心中悲愴,一轉頭,瞧見妻子正坐在床邊。
王氏神色寧靜溫柔,但沒有像平時那般熱絡,只淡淡說道︰“你昨夜喝醉了,一直在喊妹妹的名字。”
“妹妹?”
謝執噌地坐起來,喉間苦澀︰“我……都說了些什麼?”
“沒說什麼。”王氏扯扯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而後起身出了門。
望著院里的廣玉蘭樹,王氏眉頭幾乎擰在一塊,她一直都知道謝執心里有個深藏多年的人,但她不在乎,甚至使了些無傷大雅的小手段嫁進來,橫豎當初看上的也是謝執的皮相,得到他的人,已是滿足。
更何況,她一直天真地覺得,做了十幾年的夫妻,他們還養育了三個孩子,他未必對她沒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