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辰玄重生了。
前世里他患頭疾,三十有四便英年早逝。
趙辰玄把手揣進衣袖里,現在是深秋了,青石板台階上落了一些青的黃的樹葉。一到秋冬季節他的頭就隱隱作痛,特別是吹風的時候更甚,天氣還沒到最冷的時候,他就戴了斗笠。
似乎是老天爺看他前世活得太痛苦,讓他重新活過一世。只是他這頭疾到目前為止也沒得到根治。
他今天去了靈泉山,靈泉山上有一座寺廟,叫靈泉寺,只因張神醫也會到這靈泉寺來,他早就打听好了。
張神醫原名張寶順,是宮里的首席太醫,五代為醫,精通岐黃之術,當年他在宮里說錯話,得罪了貴人,被賜為太監。張寶順遭了罪也不願在宮里待了,告病還鄉。趙辰玄重活過來,打听了近兩年才知道張寶順的下落。
听說張寶順還鄉以後,在當地很有名望,他還有一個外號叫麻衣神仙。有本事的人脾氣古怪,一般人都見不到他,趙辰玄遞了好幾副帖子都被拒之門外。
趙六五催促他,“世子爺,咱們走吧?”世子爺一個月來了八次靈泉山,次次都沒見著張神醫,這人實在太傲慢了一些。
趙辰玄不由回神,恍若隔世,山上古柏綠槐環繞,現在正是正中午的時候,清涼的山林頓時多了一分燥熱,看樣子今天張先生也不會上山。他頷首,跟著趙五六下山。
軟轎和車輦停在半山腰,到了半山腰他卻看見兩頂軟轎,一頂是他的軟轎,另外一頂軟轎上面寫著黑黃色的陳字,趙辰玄心下了然,這是陳家姑娘的軟轎。
要說別人他可能不認識,這陳家姑娘他再熟悉不過了,陳家有三位姑娘,陳家大姑娘是嫡女,其余兩位是庶女。而陳家三姑娘陳良眉就是他前世的妻子,而眼前這頂軟轎則是陳家大姑娘的。
前世里,他至始至終都沒有見著這位姨姐,原因是這位陳家大姑娘一直在老家的青山寺廟里靜養,說是靜養,其實都傳聞她的八字太硬,克男。于是讓她遠離京城,在老家祈福。
她的八字有多硬呢?她克死了自己的大哥,庶弟和父親,听說就連陳家的養子陳淮生改了姓才勉強逃過一劫。
也傳聞她面相丑陋,身高八尺,腰圓膀粗,女生男相。她的名聲甚至蓋過了她的大哥,那位戰功赫赫陳小將軍。
陳家出了三位驍勇善戰將軍,都戰死了,但是更多人相信是被陳家大姑娘陳良蓁克死的,陳家滿門忠烈,又戰功顯赫,但是後繼無人。即便陳家的爵位無人繼承,但是整個朝廷記得陳家的恩德,宮里那位大官人還是願意養著陳家的,當年還給陳家三姑娘和他賜了婚。
前世里他和陳良眉算不得郎情妾意,但也算舉案齊眉。他臨終了,她還哭了一場。他死得早,王府沒有苛待她半分。而陳良眉的嫡姐陳良蓁怎麼樣了,他一丁點印象都沒有。
對這位從未見過的姨姐他越發好奇,踩在青石板上的腳步都不由快了一些。
等下了青石台階,終于見到了這傳聞中百聞不如一見的姨姐,見了……也如傳聞中的一樣,以前還覺得關于陳良蓁的傳言是謠傳,沒想到這些謠傳竟是真的,至少她的長相跟傳聞一樣。
身高雖未有八尺,但在一眾女子中算高的了。
她眉毛粗長,面容比一般女子硬朗,女子以陰柔瘦弱為美,此女長得又豐腴了一些,給人一種伙食很好的感覺,她看見他了,連忙把零嘴塞進旁邊嬤嬤的手里,遠遠地給他行了一個禮。
這個禮行得也不倫不類的,看起來十分扭捏,完全沒有女兒家那麼柔美。
再看她穿著藏青色的棉袍,袖口的針腳都沒縫均勻,料想她養在老家,生母去世得早,家里只有一繼母,父親和嫡親的哥哥也去世了,被放在老家听之任之,沒人教養她。
也沒人管她死活,連身上都是穿的自己縫的舊衣,小丫鬟也沒有一個,也就一個年老的僕婦跟在身邊。
陳家那些榮耀,她是一個都沒有沾到。怪不得他剛到這里,她就遞了拜帖,一般閨閣之女是不大會和他這樣的人聯系的,她有這樣的心思他也不奇怪。
說來說去,現在的陳家和她的關系都不大,親生父母和嫡兄都沒了,那一大家姓陳的,和她血緣關系最親的也就庶妹和庶弟。
她找他,約莫是想重新回到京城吧。趙辰玄心思轉了幾回,大概明白了她的來意,他也回了一個禮,“大姑娘的貼子我看見了,最近身體有恙,一直未回復,還請莫要見怪。”
陳良蓁也沒想到下山回家途中會遇到順安王府的世子爺,既然見著了,自然要拜會一下,他是皇親國戚,她雖未在京中,禮數要做周全。
這位世子爺長得十分清俊,頭發如墨玉一般束了起來,身著蟒紋圓領長袍,長身玉立,腰帶上系著碧玉色的蟬形玉佩,外面罩著青色披風,頭戴綸巾,面若冠玉。不過面色白了一些,顯得有一些病態,仿若是一件易碎的青瓷。
與他相比,陳良蓁的衣著寒酸了許多,她把自己袖口扯了扯,“哪有什麼見怪的,世子爺遠道而來,想必是有要事,小女在這里認識一些人,不知道能否幫上什麼忙。”
趙辰玄听她的嗓音嘶啞,沒有女子聲音清越。這靈泉山離陳家沱有十多公里,離京城八百多公里,他來這里只有都督府和本州的刺史知道,本是為了私事,他不想麻煩她。
若是她想讓自己幫她,出于同情心,他也願意幫助一二,這本就是舉手之勞。“沒什麼大事,不必麻煩了。陳姑娘也是來游玩的嗎?”
陳良蓁淡淡點頭,拘謹得不敢上前搭話,她不開口求他,趙辰玄也不好開口說要幫她,不然顯得自己沒事找事。她這樣尷尬地站著,顯得那樣的嘴笨人呆,他低頭靜待她說下去。
默了好一會兒,沒等到陳良蓁開口,倒是等來一大群人不認識的人,著道袍裝,好像是山上道觀里的道士下山了。
領頭人穿著黑白色的道士服,邁著八仙步,到趙辰玄身前行了一禮,“張先生已接到小王爺的拜帖,讓我等來接引小王爺上山。”那道士知道趙辰玄以後會襲王位,所以恭維他為小王爺。
趙辰玄看到這麼多人前來,他日日拜訪,甚至帶了府役盤問上山的人,現在終于能見著張寶順,心下卻有股不好的預感,嘴里客氣道︰“麻煩這位真人了。”
他準備攜奴僕和隨侍一同前去,那道士道︰“觀主喜靜,小王爺不必帶這麼多人前去,”道士看見不遠處的陳良蓁,“陳家大姑娘也一起去吧。”
那道士顯然也認識陳良蓁,語氣不像邀請,倒像挾持。陳良蓁身邊那老媽媽頓時嚇得臉色一白,她連忙道︰“我家姑娘最是聒噪,她去作甚?她會吵著你們家觀主的。”
她雙手緊緊拉著陳良蓁的胳膊,雙腿抖得成篩糠一般。“姑娘,你別去。”
趙辰玄確信自己被挾持了,陳良蓁跟著自己即便沒有什麼危險,但是外男和朝臣之女一同被挾,她的閨閣名譽也會受損的。
反觀陳良蓁比那老媽媽要鎮定很多,也或許不是鎮定,或許她太呆,沒見過什麼世面,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竟還好奇問道︰“這位道爺,觀主有甚事找我?”
那個道士讓人把陳良蓁請過來,“到了你自然知曉了。”
瑞媽媽無奈松開陳良蓁的手,她不停地抹眼淚,“姑娘啊……哎呀,我的大姑娘啊,這可如何是好?我的老天爺啊!”呼天搶地的哭,她年老羸弱的身軀幾乎要倒地,被那抬軟轎的陳家奴僕扶住了。
陳良蓁和趙辰玄被一起請上了馬車,趙辰玄立馬安慰她,“你放心,會沒事的。那張寶順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謀害車騎將軍的女兒和順安王府的世子。你待會兒待在我身邊,自有我護著你。”
陳良蓁端坐在馬車的另外一邊,顯然被嚇得不輕的樣子,不停地撩開馬車簾布往外看,听見他說話,她放下簾布朝著趙辰玄點了點頭。
趙辰玄看她袖口都漿洗得發白了,局促不安地捏著衣角。趙辰玄心想陳家的兒子養得勇猛無敵,女兒卻養得這麼膽小如鼠,真是教子有方,教女無類。
他低低嘆了一口氣,心生憐憫,“你莫要怕,那張寶順也不是個蠢的,不過一些利益交換,到時自然會放了你我的。大姑娘若是害怕,可以和我說說話。”
陳良蓁低頭斂目,“小時候,我受過風寒,嗓子受傷以後就再也沒恢復了,我的嗓音不好听,他們總說我聲如裂帛,我也就不愛說話了。”
“也不是很難听,你不要听他們的。以前我同你父親見過幾面,”陳良蓁抬頭看向他,趙辰玄接受道,“在京城的時候,好幾年了。”陳灃元死了好年了,陳良蓁不由道︰“我許久都沒去過京城了。”
趙辰玄連忙正襟危坐,終于說到正題了,她若是求他帶她回京城,他便應承了。“陳姑娘可是想回京城?”
誰知陳良蓁竟搖了搖頭,“我在老家挺好的,瑞媽媽他們老了,來回趕車也很累。”瑞媽媽是她的乳母,京中祖父母讓她就在老家,不要到京城去惹麻煩。
所謂的惹麻煩,就是她的那些關于她長相的傳言和她克男的八字。
趙辰玄道︰“那些八字太硬都是不可信的,你父親和兄弟是為國捐軀,跟你沒多大關系。回京城後,我給陳國公寫一封信,讓你回京。”
陳良蓁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是真的擔心瑞媽媽他們身體,這一路舟車勞頓,他們受不了的。”
趙辰玄只得收起自己的好心,陳良蓁和他說了一會兒話也不那麼膽怯了,陳良蓁二十有五,比他現年二十還要大幾歲,沒想到她膽子那麼小。
原本以為沒多久就會到張寶順的道觀,沒想到馬車走了好幾個時辰,馬車走不了山路,他和陳良蓁下了馬車又走了好幾個時辰,崎嶇不平的山路,險峻異常,一些路還有青苔,雜草叢生,許久都沒有人走過的樣子。
他的衣服上沾上一些蒼耳子和勾衣,他後背出了一層薄汗,陳良蓁跟在他身後不緊不慢的,手里拿了一根樹枝把那些雜草拂開,免得碎草沾他的身上了。除了最開始她那副瞻前顧後的樣子,現下她鎮定了許多。
趙辰玄心下稍安,隨著山路越走越遠,他心里越來越沒底,張寶順並沒有直接和他們起沖突,而是挾持,說明他肯定有什麼事要和自己談,但是把他和陳良蓁帶了這麼遠,萬一有沖突,府役和他的隨侍跟不上就麻煩了。
所以此事只能周璇,萬不可惹怒張寶順。他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只是連累了陳家大姑娘,要是他沒有來靈泉山圍截張寶順,就不會遇到她,也不會連累她一同被挾持。
好不容易上了山,有一舍瓦廬院,周圍種有斑竹。趙辰玄和陳良蓁一同進了院子,院子里有一顆三人合抱的桐樹,樹葉泛黃,庭院打掃得很干淨,沒有一片落葉,給人一種清涼安靜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