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瓊兒伸著懶腰,待要奚落徐懷幾句,卻見徐武良從徐懷手里接過陶甕說道︰“你們先回寨子,待午後再來替換我!”
“你們還真以為徐懷這憨貨真能有什麼妙法不成?”柳瓊兒不以為意的走過來笑道,但她走到近處,看到木板上附著一層薄薄的金沫子,美眸都瞪圓了。
雖說附著在木板上的金沫子還很微量,但絕對不能說一無所獲。
“來啊,繼續奚落我啊!”徐懷雖說筋骨強健,但屈著身子取水澆淋木板,也是腰酸背痛,這時候直起腰來笑柳瓊兒道。
“這里有什麼微妙?”柳瓊兒瞪大美眸,也顧不上儀態,撅起腰臀湊頭過來看木板的細微之處。
其實也沒有多玄妙的地方,湊眼到近處,便能看到金砂的顆粒更微小更重,而溪泥的砂子顆粒要大一些,取水一遍遍沖淋,沫子似的金砂就鑽到毛糙的鋸紋里,而顆粒較大的泥砂則被沖洗,完成分離。
後續只需要等鋸紋里附著足夠多的金砂後,將木板反扣過來敲擊,便能將金砂收集起來。
也很顯然,木板越長,這種分離越徹底。
在鋸開木板時,選擇不同的鋸齒,鋸紋的粗糙程度以及所形成的分離效果,都會有所不同。
這種辦法雖說也很原始,但比傳統的木盤淘洗法,卻不知道強出多少倍。
徐懷也不指望依賴這條溪澗,能發多大的橫財,但聚斂三五十人,一年所得能抵得上一兩千畝山田,卻是夠金砂溝前期建造耗用了。
“怎麼樣,現在知道誰是憨貨了?”徐懷見柳瓊兒將裙裾系到腰間,要親自下手舀水沖淋木板,笑她道。
“你腦子里怎麼會有這樣的古怪辦法,”柳瓊兒詫異的問道,“徐氏在玉皇嶺造了一百多年的陂塘,你能想到造多級滾水壩蓄水,還不叫奇怪,但這種取金法,桐柏山里聞所未聞,你是怎麼想到的?”
“這辦法有什麼玄妙的?但凡多吃幾碗米飯,便能想出來!”徐懷笑道。
“那你這麼說,白吃稻米的卻不是一人。”柳瓊兒說道。
“這片晌所得,足夠兩三人站溪水里淘洗一天了,”徐武坤站直腰,也顧不得徐懷與柳瓊兒斗嘴,禁不住贊嘆道,“雖說金砂溝這七八里間,地形極險,能供落腳的地方不大,但聚攏三五十人用此法淋洗金砂,一天淨得三五貫錢糧,絕不會有什麼問題!”
徐武坤、徐武良年幼時家里貧苦,以及從靖勝軍返鄉,也沒有什麼辦法謀生計,都曾到金砂溝來淘過金,因此他們也最清楚新法與舊法的區別有多大。
“還不如打家劫舍啊!”徐懷感慨道。
他從鄧 那里順手牽了一次羊,所得金銀足值上千貫錢,而這里聚集三五十人,用新法淘金,一年所得也就千余貫錢,看著真不多啊。
“你的心真大!”徐武坤也禁不住瞪了徐懷一眼。
他們常年為生計奔波,一年到頭都未必能落三五貫錢剩,這邊要是聚攏三五十人,一天就能淨得三五貫錢,還能有什麼不滿足的?
而三五十人規模的寨子,包括新建一座打鐵爐,往獅駝嶺東坡、歇馬山開僻兩條小徑出來,一天能得三五貫錢,也足夠開銷了。
徐懷哈哈一笑,說道︰“十七叔那邊黃昏前應該就會將人手送過來,避免他人有覬覦之心,這些人都要嚴格控制起來,短時間不能叫這方法泄漏出去;而主家那里跟這邊有聯系,估計會很快就看出這邊的錢糧來源,不需要刻意瞞著,也很難瞞住,那就說這些都是柳姑娘想出來的方法。十七叔那邊嘛,也都暫先瞞著吧……”
徐武良、徐武坤對望一眼。
從刺殺郭曹齡這事上,他們已經深深感受到徐懷的主見越來越強。
然而除了徐懷年紀太小外,更關鍵他們能感受到徐懷志不在桐柏山之內,所以不可避免的,會與更多僅是追求自保的徐氏眾人有分歧。
以前僅僅是跟徐灌山、甦老常他們有分歧還好說,畢竟大家在大的方向上還是能同仇敵愾的。
現在迫于形勢,不得不跟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等人媾和,真要起了分歧,徐懷憑什麼能爭得過他們?又或者說他們憑什麼向徐懷讓步?
獨治一寨,諸事都暫先瞞著,或都推到柳瓊兒頭上,也都是短時間內避免不必要分歧的唯一選擇。
以往他們心里多多少少對徐懷行事還是有很深擔憂的,昨日听到郭曹齡遇刺、滿山卻找不到徐懷身影時,他們都快急瘋了。
不過,承受住這麼一次強刺激,再看到柳瓊兒被徐懷推出來,竟然頂得徐武富、徐武磧等人啞口無言,還被迫主動找過來求和,他們也深深意識到此時徐懷甚至已經遠遠超過他的父親,不是他們能揣度的了。
第七十二章 少年心氣
徐心庵黃昏時就帶著幾人沿著金砂溝南面的溪灘地,一路蹣跚的將二十名新收編的賊眾,送到金砂溝來。
雖然柳瓊兒表示不介意都接收老弱病殘,雖然徐武江也不怎麼贊同這邊急著另治一寨,但徐武江還是從歇馬山挑選二十名新收編的賊眾以最快速度送過來。
這些人里有五六個傷殘,但基本不影響勞作;其他人更是歇馬山那邊都缺的壯勞力。
徐懷練過一趟刀槍,與柳瓊兒扒柵牆邊,看著徐心庵將這二十人驅趕進寨子里來。
徐武坤、徐武良落過草、從過軍,也帶過兵卒,金砂溝寨內部要怎麼劃分區間,這二十人要怎麼立規矩、要怎麼管束以及安排來做事,都不需要徐懷、柳瓊兒去插手,看著就行;也看得出徐武坤、徐武良對徐武江送來的這批人手還是相當滿意的。
“你小子真孤身潛入軍寨去殺郭曹齡了?”徐心庵將人都交給徐武坤、徐武良接管,他有些興奮的跑過來,隔著柵牆問徐懷,“你怎麼下的手,怎麼逃出來,盧爺有出手不,鄧 那廝都沒能奈何你?”
鄧 平時在軍寨不怎麼管事,但武舉出身的他,在徐心庵等人心目里還是很有積威的。
與他爹徐灌山以及甦老常等人不同,十八歲剛出頭的徐心庵是初生牛犢不畏虎,正值氣血最旺盛之年,心里沒有多少畏懼,但從徐武江那里確知新上任的巡檢使郭曹齡竟是柳瓊兒慫恿徐懷潛去刺殺的,他心里更多是興奮。
再者說,他最初對王萱有些念想,跑王稟那邊特別勤,可能是這麼多人里,最不希望看到王稟橫死淮源的。
而要說有什麼不樂意的,那就是柳瓊兒竟然沒有找他跟徐懷一起出手,這壓根就是瞧不起他嘛!
“我藏屋里偷襲他的,沒什麼難殺的。”徐懷輕描淡寫的說道。
“那也不簡單的啊,”徐心庵好奇的問道,“你受盧爺點撥兩個多月,身手到底有多強,要不我們倆來再過過招?”
除了那日在柳樹林里為了揭開真相,徐懷在徐心庵面前小露一手外,之後不管是大鬧獲鹿堂,還是在鹿台寨前斬殺賊眾,徐心庵他要麼藏獅駝嶺後寨或金砂溝,要麼藏歇馬山,都無緣得見。
听別人轉述徐懷武勇,乃桐柏山里歷年罕見,總覺得會言過其實,而這次徐心庵又听到徐懷行刺郭曹齡,就再也忍不住技癢,想要找徐懷過招了。
行刺郭曹齡,徐懷更加明徹曉得技擊的精微之處,非要在生死懸于一線之間才能徹底激發出來,而這兩天對武道也有更深的體悟。
徐心庵其實還沒有經歷這樣的淬練,徐懷這時候要跟他過招,純粹拿他當徐忱、徐忻一樣欺負,便笑道︰“我腰傷還沒好,你想欺負我不成?我大鬧獲鹿堂,將徐忱、徐忻等人像狗一樣打得屁滾尿流,你什麼時候能將他們十五六人一起打殺得屁滾尿流,再來找我比試!”
“那是他們沒有防備你;我現在去找他們一挑十五,我活膩味了啊!”徐心庵才不會輕易上當,嫌棄道。
“要是你一個去挑徐忱、徐忻、徐志三人呢?你要是連這個都不敢,實在是沒資格找我過招啊!”徐懷撇嘴說道。
徐懷沒有興趣再去找徐氏年輕一輩立威了,但徐氏年輕一代,總要有一個人站出來繼續收拾,唯有一遍接一遍的蹂躪,才能叫他們心服口服。
徐心庵最是合適。
雖然徐心庵這時候也不方便公開露面,但徐武富在如此危機之時,會從徐氏年輕一代挑選最杰出的子弟,參與諸多機密事;徐心庵要做的,就是跟這些人爭高下。
“有機會我會收拾他們的!”徐心庵對上房徐子弟也早就看不順眼,想到一事問徐懷,“你去刺殺郭曹齡,怎麼沒有想著將王老相公接到玉皇嶺來?現在郭曹齡是死了,但他背後的人不可能就此罷休啊!”
“你不怕受牽涉?”徐懷問道。
“怕有鳥用?”徐心庵啐了一口氣,說道,“再說,都他娘落草為寇了,哪需要再瞻前顧後的?說不定王老相公日後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你我得王老相公提攜,混個一官半職,豈不美哉?”
徐心庵這時候已經想明白了,王萱這樣的官家小姐壓根就沒有將他放在眼底,以後更不可能看上落草為寇的他了,但他對王稟東山再起有可能給他們帶來的機會,卻充滿渴望。
徐懷抬起頭,見柳瓊兒也正朝他看過來,明眸灼灼。
很顯然,柳瓊兒也意識到他們之前太在乎徐武江乃至徐灌山、甦老常以及徐武富等徐氏掌權者的姿態了,卻忽視了徐心庵這些人的想法其實是不一樣的,他們內心深處對王稟東山再起,是真正有所期待的。
這或許就是初生牛犢不畏虎,又或者說叫不恥于有夢想?
徐懷這一刻想到,他對徐武富、徐武磧這些人保持警惕是對的,但不應該忽視到徐心庵他們的存在。
徐懷這時候朝柵牆外看去,隨徐心庵押送收編賊眾到金砂溝的這幾人正在柵牆外說笑。
與其他逃軍武卒相比,這幾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南寨的年輕一代,都是這兩三年應募進入巡檢司的,平時跟徐心庵最為投契,所以落草為寇後,也是都跟著徐心庵,負責斥候敵情等事。
他們這時候說著話,放眼打量溪澗山峪,還不時往柳瓊兒那嬌艷的臉、娉婷身姿瞥上兩眼,眼楮里有著生澀的熱情,卻沒有多少畏懼,也不覺得眼前的處境有什麼難熬的。
而那些老成持重、多少顯得暮氣、油滑的武卒,則是由徐四虎統領,平時就留守在歇馬山崇皇觀里。
徐懷扒柵牆上,稍作沉吟,問徐心庵︰“徐氏這次面臨的危機,有多嚴峻,十七叔今天有找你跟四虎談過沒有?”
“說過。”徐心庵點頭道。
“你跟四虎是怎麼看這事的?”徐懷問道。
“之前躲這溝子里,心里還有些慌,整天想著潘成虎多厲害的人物,怎麼可能容我們在這里棲身,他要是來驅趕我們,該怎辦?最後發現潘成虎沒什麼了不起的啊,奪魂槍,奪個鳥毛槍啊!”徐心庵笑道,“這一關都熬過去了,今天十七叔清早回到歇馬山,說到虎頭寨的事,徐四虎還有點心虛,我就沒有什麼感覺啊——你都敢在寨前手刃十數強賊,我總不能連你不如吧!”
“……”徐懷笑起來,說道,“等我腰傷好起來,卻要跟你過過招,看看誰不如誰——不過說真的,心底無畏是好,但歇馬山跟鹿台寨這邊的部署,你有沒有什麼看法?”
徐心庵皺著眉頭說道︰“我也說不上來,就覺得家主那邊跟十七叔現在所有考慮的,都是怕別人會打到家門口,好似所有的部署都是等著挨揍,這感覺可不好!”
徐懷說道︰“你的感覺沒錯,但目前你要說服大寨的那些人,是不可能的,甚至都不能說他們有多錯……”
“你們在這里另治一寨,是不是就是不想受家主那邊的制約?”徐心庵問道。
“可以這麼說,面對強敵,我們肯定要共同面對,但不能事事都由宗族那邊說了算,”徐懷說道,“而十七叔想要在歇馬山立足,人手、物資都要仰仗大寨那邊,我們不能叫十七叔日後為難,所以就另立出來艱苦奮斗、自力更生。”
“你們卻是爽利,一點都不怕苦啊!”徐心庵看著簡陋的寨子里,僅有他們之前所建的七八棟木屋,感慨道。
“現在是不可能說服家主、徐仲榆、徐伯松那幾個老頑固,但有些事,你在歇馬山是可以堅持去做的。”徐懷說道。
“我能做什麼?”徐心庵疑惑的問道。
“千方百計的找大寨要良馬、甲具,帶著大家練騎戰,但不要跟別人說,這是我教你的餿主意……”徐懷說道。
鹿台諸寨,現在可以說是徐氏大寨,基本還處于徐武富的掌控之下,要人有人、要糧有糧、要錢有錢。
而歇馬山什麼都缺,因此諸事都不可避免的是徐武富在主導;然而,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以及徐武磧、周景等人,根本的心思還是在自保。
他們諸多部署,核心思想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來犯我,我叫他丫的啃不動”。
這也是徐心庵所感覺的,一切準備都是等著挨揍。
目前徐氏的準備,主要集中在多儲備糧食,特別是為最壞的打算作準,就是往歇馬山囤積糧食,後續也會加強新寨以及其他諸寨的寨牆、箭樓等設施的建設,集結族兵寨勇操訓,也以依靠牆寨防守為主,多準備弓箭。
這一切動作都顯得防守有余而進攻不足。
徐武富等人甚至怕刺激到虎頭寨以及幕後主導這一切的人,怕落下把柄,在諸多部署里,有意忽略掉虎頭寨賊眾蜂擁而至時,徐氏族兵有迎頭痛擊的可能。
而說到鎧甲,不要說鐵甲了,熟牛皮所制的皮甲,鹿台諸寨都湊不足四五十件,此時也沒有收購、糅制熟牛皮制甲的準備。
玉皇嶺北坡諾大的草場牧養騾馬,徐氏族人,特別是幫主家放牧的青壯少年,在桐柏山里可以說都有相當出色的騎術,但于騎戰並無演練,更不要說組建正式馬兵騎隊。
北坡草場每年能培育數十、上百匹良駒,但主要拿來牟利;少數幾匹會留在宗族,也僅僅是徐武富、徐恆、徐忱等少數炫耀的資本;徐武坤之前在徐武富身邊,都撈不到一匹上等的良馬騎。
之前安安分分做大越子民,壓根沒有人想著去演練騎戰,這沒有什麼;也沒有人能認為作為鄉兵參與剿匪,在深山老林里作戰還需要在馬背上捉對廝殺。
然而,到這時候還刻意不去充分利用徐氏現有的資源,去組織一小隊精銳騎兵出來,就太保守,甚至可以說是怯懦了。
徐懷沒有辦法說服徐武富從根本上改變什麼,但見徐心庵他們心氣可用,則建議他們千方百計的找徐武富討要良馬、皮甲,多演練騎戰,練習騎射,爭取在事態徹底惡化之前,能有一支可以穿插作戰的小隊精銳騎兵可用。
見徐心庵有些猶豫,應是擔心在徐武富這些人面前說話不管用,徐懷笑道︰“給你半個月的時間,到時候我與武坤叔上陣,你糾集六七人騎馬與我們對戰,我賭你們還是被我打得屁滾尿流,或許連徐忱他們都不如。”
“扯蛋,我們六七人都干不翻你跟武坤叔?”徐心庵心氣也高,說道,“我回去就去要馬,不能我們在外面斥候敵情,也只能靠腳力或牽頭騾子騎,我都丟不起那人了!不用等半個月,我討到馬就過來找你比試!”
第七十三章 新寇
“老十七還是仗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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