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宗祠西巷道所展開的激戰,就直接呈現在周述的眼底,令他心湖波瀾涌動起來。
“好強!這就是王孝成當年所創的伏蟒刀、伏蟒槍嗎?”周述身邊幾名健銳,都是他在軍中精心調教出來的好手,這時候看著半山坡營寨中的廝殺,嘴巴微微張在那里,震驚了半晌都不知道該怎麼描述他們所見。
“我倘若說徐軍侯、王舉將軍手里這刀、這槍,比周頭兒你手里的那桿雲海槍,還要強出那麼一點點,周頭兒你以後會不會給我小鞋穿啊。”一名青年隊目湊到周述身邊,禁不住感慨的說道。
“在鞏縣沒有看到他們出手,還以為他們徒有虛名,心里想著盜寇出身,再強能強到何處去?以為他們只是仗著手里有幾百名廝殺慣的老卒逞強……”
守陵軍的弊端,可能比一般的禁軍還要更嚴重些,除了將職都為好鑽營、逢迎有術的人所把持,武備更為松馳,操練也只圖表面漂亮,不適用于實戰。
不過,禁軍檢選機制的存在,還是能保證不時有一批強人選入最朝廷重視的軍隊之中。
只是這些人被選入後,想進一步的出人頭地,就難了。
余珙、余整、韓文德、凌堅四人是這類人,周述、陳縉二人其實也是,但他們出身要好一些,在守陵軍能任都將,已經進入將官階層,手下還聚攏了一些眼力、身手不弱的悍卒——要不然,他們在鞏縣守御戰中,也不能脫穎而出。
听著身邊人調侃,周述臉有些發燙,畢竟他對身邊的人說過不少對桐柏山卒不屑的話。
曹師利所部,整體上算不上多強,鞏縣守御一戰,周述對此也深有感觸,但問題在于,徐懷親自率桐柏山卒從西牆土垣突入寨中時,寨中恰如鄧 所料,曹師利率親衛精銳正好在北寨門附近整隊集結,做好隨時出動增援鞏縣北部戰場的準備,沒有散漫一團被殺個措手不及。
也就是說,第一時間趕到宗祠西側進巷道狙擊桐柏山卒的數百甲卒,不僅兵甲皆齊、陣型整飭,將校都在隊列之中,沒有離開,將卒都沒有什麼慌亂外,這些人更是追隨曹家兄弟多年、作戰經驗豐富的親衛、親兵精銳。
這些兵卒除了第一時間接到指令後,能直奔最關鍵的位置,在被徐懷、王舉連破好幾層盾陣都沒有亂陣腳,還能源源不斷的、有序的舉盾往前,都足以證明這點。
而曹師利倉促之間也沒有說要立刻將入侵之敵殲滅掉,而是以老卒、悍卒一層層結盾陣,利用巷道的狹窄地形圍堵襲敵,也可以說是再正確無比選擇。
周述看到這種情況,他再自視再高,也不得不承認他手下倘若率三五百百戰精銳,一定會被封堵在巷道里難以突進,雙方最多是僵持住,短時間內誰都奈何不了誰。
然而真要是如此,曹師利就會有充足的時間,組織更多的兵馬從兩翼的院落破牆穿屋,或直接組織弩手箭士從牆頭、屋檐包抄過來,以及拉來更多的戰械,代替單純的盾陣,對襲敵進行更為有效的封鎖圍困。
襲入寨中的兵馬,倘若不能及時西牆土垣狼狽逃出,一般說來,是難逃滅頂之災的。
這也是鄧 一開始主張中止這次突襲行動的原因。
鄭懷忠這些西軍將領太保守,大霧休戰,沒有將曹師利及親衛精銳調走,他們殺入寨中太冒險了。
周述當時听了鄧 的話,都覺得除了他們之外,禁軍之中並非就沒有可用之人了。
他卻不想徐懷太剛愎自用,而鄧 這樣的人物,在軍中的地位看似不低,在徐懷面前卻也不怎麼敢堅持自己的主張,這點多少叫周述失望。
鄧 武舉出身,在地方做過好幾任巡檢使,此時以州團練使的身份在京西南路部署司任職,雖說這次才率三百兵馬援來,但論及軍中的地位並不比徐懷低多少。
而周述他們剛剛被提拔為防御都指揮使,這都不能算正式的任命,更不可能跟兼理軍政的徐懷對拗。
遵令行事是一方面,但周述心里還是覺得這次襲營會吃大虧,心里一直琢磨著,要怎樣完成掩護側翼的任務,避免事後會被徐懷遷怒,還要保證手下兄弟們不被剛愎自用的徐懷坑死。
然而看著敵軍烏龜殼一般的盾陣,在徐懷、王舉親率精銳猛打猛攻下,一層層破碎,周述才意識到他們從來都沒有真正見識到徐懷、王舉以及他們身邊桐柏山卒的戰力是何等恐怖。
曹師利派出來進巷道結盾陣封堵的是精銳悍卒,但徐懷身邊跟著沖鋒陷陣的,又何嘗不是精銳悍卒?
而所謂的精銳悍卒,也是分層次的。
徐懷身邊的精銳悍卒,顯然要更強。
徐懷、王舉二人雖然武勇,但也不可能將數百面悍卒所持盾牌一一破開,氣力再強,也不可能無限制的壓榨。
徐懷、王舉二人更多是強攻密實盾陣的至堅之點,令堅密的盾陣出現破綻,使兩側的將卒得以更輕易的將缺口撬開,以更高效的速度滅殺陣腳浮動的敵卒。
當然,這本身就需要兩側的將卒都能跟得上徐懷、王舉二人的進擊速度,還要能準確捕捉進攻的時機,彼此能配合無間,不需要徐懷、王舉擔心身側的事情。
桐柏山卒恰恰做到了這點,這簡直就是強將悍兵完美結合的典範,看得周述熱血沸騰,恨不得也置身其中跟著一並廝殺。
桐柏山卒這一刻,就像一只精鐵千錘鑄打成的鐵 ,將敵卒看似堅固、有如烏龜殼般的盾陣一層層鑿開。
從頭到尾竟然都沒有什麼停滯,一層層鑿開,一層層捅進。
巷道之中,從接戰之處到宗祠西的巷口,從西到東約三十丈的距離,敵卒以十五到二十人一組持盾堅密結陣、間以矛戈,前後差不多有二十層,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被鑿穿了?
而此時清泉溝寨兩翼的敵營才剛剛派出少量斥候偵騎馳來,想要探清楚這邊到底發生什麼事,援兵還沒有開始集結呢。
這是什麼速度?
“周頭兒,你看牆那邊的令旗,是不是要召我們一起進寨廝殺?”這時候一名老卒提醒周述看西牆土垣上的令旗變化。
“正是如此,”周述也振奮大叫起來,“二剩兒,你去找周樸,叫他帶人繼續守在這里充當疑兵,其他人都跟我殺進敵寨!”
曹師利倘若沒有及時將精銳都調到位于寨中的宗祠西側狙擊徐懷,還繼續以南北寨門處相對完備的守御工事組織兵馬,周述知道他們在人數上處于絕對的劣勢,還沒有機會進寨亂殺一通的,這次襲營只能是淺嘗輒止,還得照著原計劃趕在敵援馳來之前,部署好撤退之事。
現在曹師利將親衛精銳集中到宗祠西側巷道,意圖封堵桐柏山卒,卻反遭重創,只要進一步擊潰、重創,這意味著寨中守軍看上去還有六七千人眾,但已經沒有哪隊人馬,能稍稍抵擋得住桐柏山卒如此迅猛的鑿穿戰術。
他們就有可能趕在敵援趕到之前,以最短的時間將寨中任何一處抵抗都粉碎掉,甚至有可能在北寨門緊急建立起針對敵援的防御。
那為何不大賭一把?
現在看到西牆土垣令旗變化所發的指令,就要將部署後路的兵馬都召往寨中廝殺。
周述也很清楚徐懷就是要大賭一把︰趕在敵援之前控制清泉溝寨,他們就有可能像一支鐵楔子,插入虜兵的營壘群之中,很有可能就迫使敵軍不得不退往虎牢關,使西軍援師能大跨步的東進逼到虎牢關下……
第五十六章 怯敵
“還有誰?與我一戰!”
徐懷拄刀立于陣前,一只腳踏在一名死挺的叛軍隊率的頭顱之上,鎧甲上沾染太多敵卒的鮮血,往下直淌,滴落在條石鋪就的石地上,虎目盯住前方已被殺得心寒膽顫的敵卒,大吼邀戰,面目猙獰而可怖。
“還有誰?”
徐懷咆哮一般的吼叫,在清泉溝寨里回蕩,震人心肺,一方面叫桐柏山卒更加熱血沸騰起來,一方面叫嵐州漢軍心驚神顫,不敢直視徐懷凶厲的眼神,心里早已是怯了。
曹師利見曹成額頭青筋暴跳著抽搐,眥目欲裂,抓住槍桿的手背上也是青筋抽動,隨時都有可能失控暴怒出戰,他伸出虎爪似的右手,像鐵鉗一般將曹成的肩膀死死摁住。
然而曹師利虎眸里也滿是憤恨,身軀還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但他知道,這一刻絕不能失去分寸。
他沒想到將近四百追隨自己多年的親衛悍卒填進去,在那麼狹窄的巷道里,竟然都沒能支撐住一炷香的時間。
時間上或許還要更短一些。
巷道里的搏殺從頭到尾都異常的慘烈,他自己強忍住沒有上陣沖殺,但心髒似被一只無形的手用力的握住,要被抓爆掉似的,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這是追隨自己多年的四百精銳啊。
當初他率領親衛精銳從大同突圍,與葛懷聰等人一道,被蕭林石嫡系武將武尚率精銳圍追堵截,最終就是這四百多精銳成功護送他逃歸朔州。
他以為只要有這數百精銳在身邊,只要這數百精銳還忠于曹家,哪怕其他兵馬都打散、打光了,他曹家都可以東山再起。
而就在眼前,他帶在身邊的四百精銳親衛,被桐柏山卒像切瓜剁菜一般砍殺半數,剩下人馬被迫退出巷道,都禁不住被殺得瑟瑟發抖。
這輩子打過那麼多場硬仗,就他媽沒遭遇到這麼猛的敵人啊!
在徐懷的怒刀、王舉的重槍之下,一面面蒙鐵的大盾,就跟紙糊似的。
看到徐懷、王舉兩人接力連破四十多面重盾還不力竭,誰不膽寒,誰不心顫?
這樣的無敵勇將,換任何一支大型軍隊,得其一就要笑瘋掉了,三四百桐柏山卒里,就有兩員這樣的勇將,更關鍵徐懷身邊還有五六人,戰力都在一般的武將之上,這些人圍繞徐懷、王舉,組成凌厲無雙的鋒刃,倉促間要如何抵擋?
然而桐柏山卒不可能就此止步,對方看著人數不多,但從徐懷、王舉身側堅定不移往前推進,卻有著洪潮般摧垮一切的氣勢,數百人嘶吼著,拿刀敲打盾牌,拿槍桿猛戳石地,聲勢駭然有如虎群走地,要將他們吞噬干淨。
是的,曹師利他身邊已經又聚集了五六百甲卒,但親衛精銳損失逾半,生還者也被殺得膽顫心寒,眼楮里皆是畏懼,再沒有絲毫斗志可言,還能抵得住三四百桐柏山卒一波進攻?
“爹爹,盾車來了,我們能擋住這些狗雜碎!”曹成大叫。
曹師利朝北側看去,心里更是苦澀。
盾車,又名偏廂盾車,簡單的說,就是在常見的馬車架子正面、側面,固定高大寬厚的大盾,簡陋一些直接釘上厚木板也行,精致一些蒙裹熟牛甲、蒙裹鐵甲;鐵甲盾車做得矮小、瘦長一些,更便于快速沖擊,前側盾甲還固定上長鐵刺,就是赫赫有名的鐵滑車,在當世打造這樣戰械都沒有太大的技術難度——大小尺寸也比較隨意,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進行調整。
此時推來的六輛偏廂盾車,是緊急造來部署在北寨門內的。
為了能更大限度的遮閉箭雨、擲矛,盾車前側的盾牌高逾一丈,寬八尺有余,整車重逾六百斤重。
倘若敵卒來襲,寨門來不及關閉,六輛盾車推堵上前,兩兩卡死在寨門前,與拒馬、鹿角等礙障物一起,怎麼都能抵擋一時半會。
然而因為沉重,需要多人推動,或需要套上牛馬拉拽。
這也是從遇襲,曹師利判斷出桐柏山卒的主攻方向乃是西牆土垣之後,卻足足用了一炷香時間才將盾車拉過來的原因。
而這些蠢貨,手忙腳亂之余竟然還將一些笨重的拒馬放在盾車上,更是拖慢了速度。
現在桐柏山卒已經從狹窄的巷道里殺了出來,宗祠西山牆這一側是一片四五畝地大小的菜園子。
四五畝地听著不大,但前後左右都有五六十步寬。
用三四十輛偏廂盾車或能結成車陣,遲滯桐柏山卒的攻勢,但六輛八尺寬窄的偏廂車,環環相扣都不到五丈寬,真能擋住桐柏山卒的進攻嗎?
桐柏山卒此時分作兩隊,結成兩個錐形陣,擺明了要從南北兩側同時發動鑿穿戰術,六輛盾車防御面已經太窄了,還要拆到兩處嗎?
而以徐懷、王舉的武勇,單輛盾車沒有跟其他盾車環扣起來,不怕他們拿一桿鐵槍就直接挑翻嗎?
六七百斤重的盾車,車後六七名兵卒抵擋,曹師利都能連著挑翻好幾輛,他自視再高,此刻也得承認徐懷、王舉比他還要強出一線。
曹師利心里很清楚,他們這邊沒有大將上前陣廝殺,憑借六輛盾車遠遠不足以將桐柏山卒的進攻遏制住——倘若不能遲滯桐柏山卒的攻勢,再叫桐柏山卒形成南北鑿穿夾擊之勢,他們五六百人卻要被人數更少的桐柏山卒反包圍絞殺。
曹師利回頭看一眼身後宗祠堅厚的磚石高牆,心里發顫,知道一旦叫桐柏山卒從南北兩側形成鑿穿之勢,他們連退路都沒有。
他們在寨中看上去還有六七千人馬,但曹師利心里很清楚地知道,他與親衛精銳一旦被桐柏山卒包圍在宗祠西側,就不要指望六七千俘兵傷卒,能及時組織起來從外層反包圍桐柏山卒。
再看寨外山林里這時候又有多隊人馬殺出,徐懷這狗雜碎擺明有自信將清泉溝寨殺透啊,不惜將暗藏的後手棋子都調進營寨中參與廝殺。
說到底還是他太大意了。
數千將卒強攻鞏縣太過疲敝,傷亡太慘重,新編進來的俘兵降卒,卻要防範著他們逃走,就沒有急著在營寨之內部署些防御措施,萬萬沒有想到徐懷這頭莽虎,會大膽到率這點人手繞山道來襲營。
他在南面山谷里部署的明暗哨也太少了,以為徐懷助景王趙湍守住鞏縣就已經竊得大功,就會滿足,以為徐懷守鞏縣,其部傷亡也不會太輕,不應該再拿那點人手冒險。
然而他所有的自以為是,在這一刻都“啪啪”的抽打在他的臉上。
為什麼,為什麼,徐懷就盯上他們曹家啦?
兔子也經不住這麼擼啊!
曹師利直想痛哭一場。
“爹爹,我們跟這些狗雜碎拼了!”新一輪戰斗即將暴發,曹成見曹師利在這一刻竟然閉上眼楮,激動得大叫道。
曹師利驀然睜開眼楮,右手猛然化爪作刀,朝曹成脖梗斬去︰
你個兔兒子,沒看見徐懷在寨外還藏有好幾隊後手伏兵,這一刻都不再隱藏,正一齊往寨中殺來嗎?這些狗雜碎擺明了有自信趕在兩翼的援軍抵達之前,將他們殺透啊!
“爹爹,你?”曹成坐馬背上搖搖欲墜,難以置信看著曹師利竟然朝他出手。
“曹方,你將曹成綁到馬鞍,護好曹成,跟在我身後不得離開寸步!”曹師利將長槊夾于腋下,朝身側一員武將吼叫道。
“是!”那健銳舍棄胯下的座騎,騎到曹成的馬背上,快速將被手刀打暈過去的曹成橫放馬鞍前拿繩索捆綁好,又額外拿一件皮甲將曹成的頭臉擋住,以防流矢,接著就調轉馬頭,跟著曹師利及身邊十數還騎在馬背撩陣、沒有下馬的親兵精騎身後,徑直往北側突殺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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