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陛下放飛他,他就向高遠的地方飛,他的眼楮到哪里,陛下的眼楮就到哪里。
    功名利祿,其實還在其次,那時候哪里懂得什麼是功名利祿。
    更多的其實是一種虛無縹緲的信念。
    那時候他真的覺得自己是一只鷹,為了起飛甘願去死。
    他也差點就真的死了。
    十年。
    他在匈奴的地界上被囚困了整整十年。
    朔方原上的寒風吹白了他的鬢發,吹疼了他的骨頭。
    一整個冬天里他的骨頭縫里都泛出針扎一般的疼痛,而朔方原的冬天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後來他還患上了咳喘的癥候,冷風吹來時他撕心裂肺地咳和喘,鼻腔和嘴里噴出可怕的血沫。
    長安城里沒有那樣苦寒的風,所以張騫也無從訴說,那些日日夜夜,風比刀快,每吹一遍,他都像是死了一遍。
    就是在那里,張騫開始明悟,死這種事情,其實並不是短短一瞬,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他年輕時覺得自己甘願去死,但他那時候甚至還不懂得什麼是死。
    時至今日,張騫還會夢到那片草原,他蜷縮在漏風的羊皮帳篷里,風吹在帳篷上發出擂鼓一般的巨響。
    風中恍惚有人在吹塤,是詩經中《折柳》的音律,淒惶不成曲調。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那時候張騫覺得他已經死了。
    盡管後來活著回到了長安,但有時候他還是會覺得,他其實已經死在了那片草原上。
    那只鷹已經死了,因此不必再飛。
    張騫看著霍去病,還在看。
    不是因為羨慕這個年輕人。
    回來之後他得到了陛下的封賞,功名利祿都到手了,滿堂公卿見到他,也要稱一聲博望侯。
    他的日子過得很好,長安城沒那麼冷,也沒有那樣暴烈的風。
    有時候還會听到《折柳》的曲調,還是那樣的音律,但是身在故土,便不覺得哀戚了,反而生出幾分賞玩的閑情。
    至此也就沒有什麼不滿足了。
    站在冠軍侯身邊,也不應當羨慕,不應當說什麼壯志難酬。
    張騫暗自里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跳在變快,不停地變快,直到心如擂鼓。
    仿佛有一根弦,在他身體里,正緩慢地拉緊,緊到幾乎不堪重負。
    這是他第二次感覺到這根弦。
    第一次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前。
    他出使西域之前,接過使節符仗的前夕。
    那時陛下在未央宮設宴為他踐行,奉之以國卿的禮遇。
    宴席上以編鐘奏樂,天地間再沒有比之更莊嚴的樂器,其金聲玉振,難以言喻。
    就在那一瞬間,張騫腦子里冒出來一個奇特的想法。
    他覺得這聲音是心髒在跳動,當然不是人的心髒,而是未央宮的心髒,長安城的心髒,大漢帝國的心髒。
    高座之上,陛下向他舉杯。
    張騫舉杯一飲而盡。
    編鐘為他而鳴,帝國的心髒為他而跳動。
    ——
    喉口泛起癢意,張騫終于忍耐不住嗆咳出聲。
    他彎著腰,以袖掩面,血沫泅濕了潔淨的袖口。
    咳聲止息時他盯著袖口上的血跡看,骨頭里似乎又泛起那種針扎一般的刺痛。
    像他這樣的人此生難道還能再離開長安嗎,不可以,不可能,他這輩子就應該老死在長安,死也不再踏出長安一步。
    他再也、再也吹不得朔方原上苦寒的風。
    他害怕再听見朔方原上淒惶的《折柳》。
    可是身體里的那根弦不放過他,那根弦仍然在繃緊,發瘋一般的繃緊。
    張騫開始覺得眩暈,眼前發黑,所見所聞無不顛倒扭曲。
    就在這樣混亂的感知中,他听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不,那不是他的名字,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在宣室殿上,陛下也這樣叫他。
    “張卿。”
    是張卿,不是博望候。
    如同大夢方醒,張騫抬起頭。
    隔著漫長的歲月,那個年輕的郎官在這具病痾纏身的皮囊下抬起頭。
    于是時光回溯十年,依稀又是建元年間,青驄馬,紫絲韁,年紀輕輕,未央宮中傳我听鐘。
    身體里那根繃緊的弦放松了,也可能是崩斷了。
    總之,張騫忽然變得松緩起來,就像是方才射出了箭矢的弓弦那樣松緩。
    他深深的,深深的俯拜而下。
    “蒙陛下信重,深恩難報,唯全力以赴。”
    說這些話時,他恍惚間又听見編鐘的響動。
    帝國的心髒再度為他而跳動,黃鐘大呂,轟然巨震。
    ——
    東方朔探頭探腦。
    他今日覲見未央,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只是想來看看宮城的模樣。
    自從有水泥在手,他就再也不會被攔在未央宮外了。
    曾經只能在金門苦等一次宣召,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日子就像是一場幻夢一樣了。
    但他今天挑的日子好像不太對……東方朔說不出來,只是覺得氛圍不太對。
    于是他稍微猶豫了一下。
    就是這稍微的猶豫,讓他撞見了董仲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今天的董仲舒看起來也有點不一樣。
    東方朔又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出聲招呼了董仲舒。
    輕袍緩帶的儒生聞聲向他看來。
    董仲舒在宣室殿上的地位有點特殊,像是那種孤絕的隱士,幾乎從不開口說話。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他做過的事,天心己心聖人之心,就在他幾句話之間顛倒和扭曲。
    敢于玩弄這種東西的人,站在宣室殿中,縱然始終沉默,也像是人群中的怪物一樣。
    沒有人靠近怪物,除了東方朔。
    東方朔在宣室殿上也是個異類,公卿們鄙薄他弄臣的出身,隱隱對他不屑一顧,他在偌大長安城中也少有交際。
    董仲舒對他不算熱情,但也勉強算是他的朋友。
    東方朔大約明白這是出于一種同類之間的容忍,同樣身為被神女選中的人,那樣的同類。
    在同類面前沒什麼好避諱的,東方朔抱怨說今天未央宮不知出了什麼事,看起來古古怪怪的。
    不久前他還看見長平侯冠軍侯和博望侯一起走過去。
    不知道這三個人怎麼會走在一起,除了同樣秩在侯爵之外,他們好像也沒有什麼共通點。
    董仲舒看著他,忽然說,“陛下要對匈奴用兵,傾舉國之力,以圖滅國。”
    東方朔目瞪口呆。
    他首先想到這是大事吧,他也沒問啊,董仲舒怎麼就把這麼大的事說給他听了。
    這未免有些過于隨意!
    然後他想到,要開戰了,那長平侯與冠軍侯的覲見也就不足為奇了。
    可博望侯又是怎麼回事。
    難道說……
    東方朔想到暗地里的那則流言,說陛下忌憚衛侯的功勛。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一句話就已經脫口而出,“陛下要以博望侯制約長平侯?”
    盡管是疑問句,但東方朔已經認定了真相便是如此。
    他並不覺得奇怪,說到底他對劉徹的人品沒啥信心,從高皇帝劉邦開始,劉家的人就擅長狡兔死走狗烹。
    他震驚的地方在于博望侯。
    東方朔關注過張騫,知道這個人生年比他還晚一歲,他見了人家卻要行禮,稱一聲博望侯。
    但東方朔並不羨慕,他見過張騫霜白鬢發,也見過張騫把血吐在袖子里的樣子。
    他知道那是朔北冷風在張騫身上吹出來的沉痾。
    這也可以理解,當年萬里覓封侯,富貴險中求嘛。
    可如今得以封侯,竟然還敢重返朔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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