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忱卻不得不用理智把這股情緒壓抑回去,他必須要將這種憤懣留在開拍的一刻爆發。
于是他隱忍著,哀求道︰“拍吧,馮導,就拍一條,讓我最後試一次。”
馮勛無奈,攤了攤手︰“好吧,我答應你,可以讓你再拍一條,給你試試,但如果不行,你就按通告安排再來吧。咱們時間有限,還有下一場戲在等……萬辰,不是劇組里的每一個人都有資格任性。”
王忱沉默地點了點頭。
馮勛看了他一眼,嘆著氣回到監視器前,然後喊服裝去給燈光師換戲服,戴頭套。
劇組的人大抵都不看好萬辰,每個人都是拖拖拉拉地準備著。
因此,時間又悄悄過去二十分鐘了。
沒有人意識到王忱始終在現場保持著跪姿,從這場戲一開始到現在,都沒有起來過。
“好了。”現場的執行導演抽了根煙才回來,用頗敷衍的口吻說︰“來吧,這場戲再來一次,小萬加油啊,咱們爭取一遍過。”
燈光師拿著導演給他的劇本,站在了指定的位置上,準備幫王忱對詞。
場記也姍姍來遲,他拿起場記板,把上面的數字擦掉,更新。
板子被舉到了鏡頭前。
“ab機6鏡13次!”
“開始!”
近景畫面里,剛剛垂頭喪氣的年輕人猝然抬起頭。
那雙眼,那雙適才還無神且迷茫的,在此刻,卻化成了包含著無窮力量的眼。
有深藏的不滿,不甘心。
是疑惑的,怨懟的。
——曾經,他不想失去秦閱,更不想失去親人,他為此做了所有的努力,可他的父母卻以最殘忍的姿態把他推開。
——他甚至一度逼迫自己忘記這些不太愉快的回憶,用對眼下生活的珍惜、對身邊人的珍惜來掩埋這些糟糕的情緒。
可再一次的,他竟然連秦閱都失去了。
同樣,以生死為限。
王忱死死地攥緊拳,憤恨、不平,所有負面的情緒在一瞬間像是隔著玻璃看到藍天的鳥,縱使不斷沖撞在堅硬的、無法看見的冷壁上,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拼命激撞。
撞得他心口都疼。
他失望,並且迷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就要被剝奪這麼多。
這一瞬間,王忱甚至恨得帶出淚來。
所有的情感都已無需宣之于口,自然而然地從他雙目中迸發而出。
遑論毫無表演經驗的燈光師,連監視器前的導演馮勛都被嚇了一跳。
“怎麼回事,這孩子……”他有點緊張,下意識和攝影指導面面相覷。
好在,王忱並沒有忘記自己表演的目的。
一個自我在陰暗情緒的泥淖里深陷、下沉,而另一個清醒的自我卻幫助他低吼出了此刻的台詞。
“為什麼?爹!你就不能問一問押貨的管事,你就一定認為是我的錯!”
監視器畫面上,萬辰猛然抬手,指向門外。他低吼出第一句台詞。
這與他一開始的表演方式並無太大不同,馮勛托腮看著,不發一言。
燈光師用畫框外的手舉著劇本,正在死板地念誦著原本屬于林武因的台詞。
然而此刻,王忱卻根本沒有仔細听對方的話,而是不斷在腦海里回想他父母曾對他的質疑,想起他們總以為他愛上男人是一種生命的缺陷,卻從不關心是否離開這個男人,他過得到底會不會幸福。
于是,燈光師話音剛落,王忱立刻就頂了回去︰“你打我吧,打死我我也不會再去考科舉!你不要把你想要的生活強加到我的身上,我有我的理想,我的人生,我不想做你期待的那種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
同樣的台詞奮力吼了太多遍,王忱的嗓子已經幾近嘶啞,他之前始終努力控制自己的發音,力求不被听出聲帶的皮帶,但此刻,他卻不再勉強自己發音的清晰,而是將沙啞的聲氣傳遞出來,透出一股疲憊、絕望,乃至于最後掙扎的情緒。
這一句台詞,終于讓馮勛正視起了他的表演。
表演上或無殊異,但從現場收音的耳機中,馮勛卻听出了與先前不甚相同的情緒。
那不像是對父親的怨懟,惱怒,更像是一種在不知該何去何從的情況下,拼命表態的瘋狂。
馮勛有些滿意,因此朝投來目光的錄音師點點頭。
錄音師立刻以極小的聲音提示舉麥的錄音助理,“往下壓一壓,小心別穿幫,把喘氣聲收一收。”
或許是因為把實話說了,又或許是因為走到這一步,終于不想再含糊,畫面里,祁雲豐破罐子破摔一般,一股腦把自己一直以來對父親隱匿的話全部說了出來︰“爹,你以為做官很好嗎?!你以為我考上舉人,就能讓人看得起你這個商人了?爹,你清醒一下吧!我們除非把祁字號的生意做得更大更廣,讓那些當官的也要敬著我們,也需要我們,否則一身官皮就能換了我們的骨頭嗎?這不可能!除非你把爛了根的草藥都一把火燒了,否則沒有人會再信祁字號的生意,沒有人會再信你!”
王忱深吸一口氣,他忽然有些意識到馮勛導演一開始和他強調的“有所收斂”是什麼意思。
情緒釋放得多了,自然要有回收的過程,才能達到前後的平衡。
于是他索性停下來,任由自己跟著生理反應,發出暴躁而有力的粗喘。他的目光從剛剛聚焦在“父親”這個角色的臉上,開始向別的地方游離。就好像每一次,他為了自己愛人的事情和父母發生爭吵後那樣。片刻,王忱給自己加了個動作,他撐著微麻的腿,又向前膝行了兩步。
馮勛被他這個突然的變化驚得直起身,條件反射地拿起對講機,時刻準備安排機位的變化。
然而,萬辰就像是能看到監視器上的畫面那樣,位置挪動得剛剛好,能看出明顯的動作,卻並沒有偏離焦點。
于攝影師而言,這最多只是虛驚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