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不知,這回天子想起他來,要獎賞給他的可不只是個死物了。
崔燮那里琢磨高百戶,高肅也在琢磨他,覺著雖沒看見床,卻也看見了崔燮待祖父母的一片孝心。
不提高太監,單就他這個錦衣衛帶俸百戶的身份,但凡不是那些跟錦衣衛說句話就要一頭撞死的迂腐清流,誰見著不也得給三分面子?別說攔著他去見自家祖父母,恐怕都得趕著讓祖父母出來見他的。崔燮一介無依無靠的監生,能為了叫二老休息好就攔著他,定然是極有孝心的。
他微微點頭,又問︰“卻不知貴府上有幾位公子、千金?我進來看著,外院有幾處都住了人,卻不知住的都是哪位尊親?”
崔燮回過神來,忙拿出當年上台作報告、接受貧困生采訪的態度,端正儀態,誠懇大方地朝高肅笑了笑︰“外院住著的是家父先前給我們兄弟請的老師陸先生,還有我的義弟崔啟,他自小跟著我長大,如今也跟著陸先生讀書。”
居安齋的少東就住在崔家,這家主僕的關系還真好,外頭傳的不虛啊……
高肅有心看看崔啟院里有沒有美人圖、三國底稿之類的東西,可惜時機不對,只好先忍痛放下此事,問崔燮︰“我听說你有兩個親弟弟,怎麼不見他們?”
“家中庶弟年紀還小,雖然正式跟著先生讀書了,可還不能自己住,早晚仍跟著生母住在後院里。”崔燮臉上適時露出幾分沉痛之色,看著遠方說︰“還有一個前繼母,徐氏娘子所出的二弟,卻是因生母犯罪流配,奉旨遠送她去了,恐怕要到下半年才回來。”
高肅特地從太監府里跑這一趟,就是為了提醒崔燮關愛這個弟弟,連忙說︰“我听南方溫熱多厲疫,這一趟路途又長,押送的催趕得又緊,他就是活著回來恐怕身子也都虛透了。待他回來,你可多關照他些個,莫管教的太嚴厲。”
崔燮心中一亮,終于明白了他的來意。
他看向高肅,微笑著說︰“大人放心,崔某不是那等刻薄家人的人。家里兩個庶出的弟妹,我尚且給他們延請先生,供他們讀書,這個嫡出的弟弟回來了,自然也是一樣的照顧。只是他年紀漸長,我不能讓他像從前那樣出去玩,必定要請先生好生教導他讀書的。”
高肅心里也是一寬,笑道︰“好。這才是為人兄長的樣子。不過我听說你家里賣了個店鋪,如今家里可還過得下去麼,有什麼困難麼?”
又有熱心領導要幫扶貧困家庭了。
崔燮極熟悉這種模式,笑著搖了搖頭︰“那倒不必。家里雖只有兩個小鋪子,卻因有居安齋幫襯著,用它家彩印的畫紙包貨品,也引來了些買主。而且我家又有個機靈伙計學會了蒸花水,過不幾個月就能做出和外國花露般的香花露,倒時候那鋪子自己也能支持下去了。”
他們家這花露肯定不能得進口的比,要賣出去就得靠包裝,可包裝成本又高,不像香肥皂那樣走高質高價路線,賣出去恐怕沒什麼優勢。若能叫高百戶家的女眷在那些貴婦人之間推薦一下,可就比他們自己辛苦宣傳容易得多了。
他輕輕拊掌,起身說︰“大人稍等,我這就叫人拿一瓶來。”
高肅這才意識到,他們家的香氣不是合的燻香,而是蒸花露的味道,不由得生出幾分興趣來︰“你家里自己蒸的?可否帶我去看看那蒸花露的地方?”
崔燮有些遲疑地說︰“就在我的院子里,只是地方狹窄,又悶熱逼人,不敢屈尊……”
窄怕什麼,熱怕什麼,有新鮮玩意兒看就好!
這個崔監生真是個妙人兒,不僅懂事、會念書,還淨會做這種好東西。上回謝瑛穿了他做的新衣裳就出了好幾個月的風頭,他要是能得了這新花水,豈不也得叫衛所那些人羨慕好幾個月?
高肅興致勃勃地叫崔燮帶路,去他院子里看蒸花露。
自打七夕那時崔燮試出花水能用,他回家就帶崔涼找出了窖里的花水,一一試味,足足撿出了三瓶已有香氣的。這些都是最早蒸出來的,有隔水蒸的、有入水蒸的、有搗爛了蒸的,都是一樣的花香純正,只是蒸法不同的味道濃淡略有區別。
他們拿市面上的花露比了比,覺得自己家里蒸的只是味兒不夠濃,別的也不差什麼,于是又開始研究濃縮香味的法子。
崔涼近日正試著往已經有香味的花露里投干花瓣,多次萃取。崔燮到這步已經完全幫不上忙了,只能給他提品級、漲工資,多派幾個手腳靈便的家人給他打下手,好叫他盡情研究。
高肅進到那廚房里都沒看見人,就被滿室摻著鮮花的熱蒸氣燻回來了,跑到外頭扇著鼻子深呼吸︰“香殺人了,怪道你不讓我看。我這些年用的花水也不見這麼香的,你怎麼在這院子住下去的?”
崔燮揉了揉鼻子,含笑說道︰“也就是廚房里熱的燻人,外頭聞著其實還好,並不比尋常燻香濃烈多少。這原本是我一時興起要弄的,就叫人來過來做了,後來做慣了,也懶得再搬動地方了。這里待著不舒服,高大人要不回廳堂歇歇?”
高肅說著“罷了”,擺了擺手,正欲直接告辭離開,忽然從正房開著的窗戶里看見一面牆的大書架。架子竟是極淡的黃白色,像個柳木或是榆木打的,不是他們在廳堂里見的紅木顏色,顯得寒酸氣十足。
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朝著那窗子走去。
走得越近越能看出,家里的確是一件紅木的家什也沒有,都是便宜板子打的。樣式倒還算可以,有個“遷安樣兒”的窄床和大衣櫃,別的卻是怎麼挑都挑不出個好了。
高肅是慣見好東西的,眼力極佳,一眼就看出這屋里的擺設都是便宜貨,連個樣子都沒有。他家的廳堂分明不是這樣的,怎麼這個眼下主管家事的人,倒用著這樣的次等家具?
高肅不禁問道︰“你爹娘……休了的那個繼母就給你住這樣的房子?”
崔燮連連搖頭︰“不是不是,這是我自己後來換的。家里原本給我的也都是好家具,只是後來繼母大歸,把正房家什帶走了。我看正房空著不像樣子,家里暫時又置不起相襯的東西,就先把我這一屋早年先母陪送的家具搬過去了。”
高肅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崔燮以為他不信,可不想讓這種領導喉舌生了誤會,便苦笑著說︰“大人不信的話可以隨我去正房看看。家父雖在外面做官,這家畢竟還是他做主的,我們做子女的豈能只顧自己住得舒心,叫父母的房子空著?”
高肅搖了搖頭,臉上肌肉抽動了幾下,搖頭說︰“我不是疑你,我真是……沒想到我大明朝還有你這樣的孝子。”
他拍了拍崔燮的肩膀,深表同情地說︰“我早該想到,你家里已到了賣產業的地步,自然是快山窮水盡了,還苛求什麼呢。回頭你那弟弟回來,也不用太慣著他,若有人要指摘你,我替你說話!畢竟你家也不同從前了……”
不,他真不是為了賣慘!
他想在記者同志面前展現的其實是個積極奮斗的有志青年形象啊!
崔燮沉默了一陣,抹了抹臉,努力解釋︰“多謝大人關照,但我家也是過得去的,至少衣食不費力。其實這種家具在遷安縣十分盛行,給我家打家什的木匠說,京里也有不少人愛用這個。只是看著差些,坐著極舒服的。大人不信可以坐上試試?”
高肅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沒忍心說,大戶人家雖也用這種鋪了厚鴨鵝毛墊子的窄床,可那床架都是上等紅木雕花的,沒人真跟下鄉小縣里似的,睡個柳木板子的床。
他這一趟該說的說了,該問的問了,已不負叔父的意思,只恐再待下去就要入夜了,也不方便,便要起身告辭。
崔燮送他出去的時候,叫人拿了一瓶新蒸的茉莉水來,叫他聞了聞,說︰“這花水剛蒸出來還不香,尚須幾道工序,我就在這瓶子上拴個紅繩表記,叫他們做時加倍精心,約麼十月中就能做好了,到時便遣人送到府上,大人意下如何?”
高肅平常就住在高太監宅子里,這地址卻不能輕泄與人,便說︰“你就給城北錦雲樓的掌櫃,叫他交給我就行。回頭我叫人給你送銀子來。”
崔燮指著他家眷做代言人,哪兒有倒收他銀子的道理,因說︰“大人也看見我這里是怎麼蒸的,都是自家的東西,又不是那外邦來的精貴貨,值什麼銀子。大人只管收著,我家還開得鋪子,請得起先生,真個不是那精窮的人家。”
高肅又推讓幾回,喜孜孜地收了。
其實花水如今也不是什麼稀罕物,稀罕在這是他親眼看著蒸,聞過剛蒸出的花水味道,還親手在瓶上拴了紅繩,等幾個月釀出真香來才能到手的,獨一無二的東西。
到時候那個出了滿京風頭,叫錦衣衛都羨慕的,豈不就輪到他了?
他回去後不幾天便是中元節。
那神出鬼沒的清竹堂又出了《金剛經》和新的《大悲咒》,印了白衣觀音像,就在大大小小寺廟外的攤子上寄賣,惹得北京、通州、遷安三地的善信都爭著請回家。
在這樣人人都要尋山拜廟,上街請佛像、買香花寶燭祭供的日子,崔燮卻要跟這些封建迷信活動劃清界線。他換上那身七夕曾短暫地穿過,還被迫洗過一水白色直身,灑上熟成的梔子香水,坐著馬車晃悠悠地出城,又一次到了謝家別院。
第113章
路還是那條高低不平的土路, 車夫還是那個狂野奔放的謝山, 崔燮卻不是上回那個來春游的小學生一樣的崔燮了。
他已經從筆筆直的一個直男,變成了主動追求男人的同x戀。
他懷里甚至抱了一束月季, 早上現從院子邊上花圃里剪的, 帶著長長的睫, 切斷的睫面涂了酒精,外頭拿白紙包得嚴嚴的, 裝在書包里不敢叫人看見。這一路上他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回, 花還挺鮮亮的,半開不開, 插半天不成問題。
就是他們家這種月季不是香, 要不要灑點香水呢?
他摸摸懷里的隱約透著香氣的梔子花水, 又覺得香氣和月季不大相配,謝瑛那樣有品味的人未必喜歡,索性還是不用了。
又顛簸過長長的一段土路後,他們終于又到了那座別院前。崔燮這一路上都拿腳死死頂著車壁, 把花束抱在懷里, 把裹花睫底端的紙都抓爛了, 花苞卻是絲毫未損。
噠噠的馬蹄聲終于落下,駿馬長嘶一聲,車子緩緩停住。
他推開門,抓著車廂上緣探出頭去,便見著謝瑛騎著馬從車廂側壁繞過來,看著他手里破破爛爛的花束, 笑問道︰“這是什麼?怎麼每次過來都帶些新奇的表禮,這也太費心了,用不著麼。”
崔燮見著他,滿懷就像剛喝了冰可樂那麼舒暢,屈身跳下車,拆開花束包裝,整理好壓歪的花瓣,舉起來給他看︰“也不是什麼表禮,就是院子里長的花,只是看著好看,自己剪了幾枝帶過來,不算空著手來罷了。”
謝山過來接了他的書包,又笑著說︰“莊子上什麼花沒有,公子還大老遠地帶束花來插瓶。這也交給我吧,這把千葉月季不得有幾十朵了?尋常小瓶可插不下,硬插了看著也嫌太繁雜,不清雅,還是我拿去分瓶插供上好。”
崔燮卻不舍得讓他接過去,握著花睫說︰“這個我拿著吧,你去尋瓶子就行。”
謝瑛道︰“你交給他便是,我找人尋了匹口外的好馬來,今天帶你去林子里打個獵,騎快馬去,不帶拿東西的人,帶著花反而不方便。”
林子里!
就他們倆人!
想不到剛表白就能單獨約會了!謝千戶真是個痛快人!
崔燮握著手里的月季,留著不方便,給人又不舍得——這花可是要當玫瑰用的,要是叫人當插花插了,還能顯出他的心意嗎?
他怎麼想也還是不舍得放棄,就拿包花的紙在大腿上滾了滾搓成繩子,繞著花睫捆了幾圈,把花束掛在馬鞍旁的袋子里,干笑著解釋道︰“這個花挺好看的,帶著它,路上累了就看看,就像游花園一樣,也不嫌缺少景致了。”
謝山欲說什麼,他家老爺已是吩咐道︰“在家準備些能久熱的菜,我們不一定幾時回來……也叫廚下準備好收拾野味。”
他在兩匹馬上都準備好了弓箭、套索,還掛了一囊水和干糧袋子,像是真準備進林子射獵一場的樣子。他家下人也習慣了,喏喏地應了,目送著他們往莊院旁的林子里飛馳而去。
謝家這莊子雖不挨著山,邊上卻有一片野林子,里面有些獐、 、鹿、兔、狐狸、獾之類常見的野物,雖沒有山豬、老虎那樣值錢的野味,但也足夠平常打獵消遣了。
謝瑛新尋的小馬也是匹栗色馬,和他的一樣擅奔馳,只是個頭小些,野性也不似自己騎的那麼強。崔燮騎術雖然算不錯的,但到底是個書生,平常訓練機會少,不像他們錦衣衛軍那麼擅長騎馬,騎這小馬倒正好。
兩人驅馳良久,終于進了林子。
崔燮略慢了一步,進到林中又怕又樹根絆馬腿,不敢像平常那麼放開,漸漸跟他拉開了點距離。謝瑛便將馬勒了勒,放緩速度等著崔燮趕上來,對他說︰“這時候的野物雖還不夠肥,但也能將就著吃了,我帶你打幾只,晚上你自己帶回去吧。”
崔燮心中生出被大號帶著刷怪的幸福感,點點頭說︰“謝兄你只管去,我在後頭跟著,幫你摸……撿獵物!”
謝瑛差點被他的出息氣笑了︰“我帶你來可不是要你光撿的。你也試試射活靶子,能練眼神,也容易練出準頭,比你拿死靶子練強得多了。”
他自己張了張周圍,看到遠處樹根下草叢一動一動,細看草葉間有只灰兔子,便張弓搭簡,照那里瞄準了,右手一松。
長箭如流星般猛地沖出去,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又疾又重地落進草叢後,箭身顫了幾下,斜立在半空中。
這麼簡單就射中了!
崔燮又驚訝又服氣,連忙打馬過去看,只見一只不大肥的灰兔子側躺在草從里,頸上釘著枝長箭,後腳猶在蹬動。他跳下馬去抓箭桿,身邊卻有一匹馬飛馳掠過,馬上的人身子伏下來,伸手抓著箭尾一提而起,連兔子一並拿走了。
崔燮直起腰看去,搶了獵物的正是謝瑛。
他身上也穿著一色雪白的衣裳,隨手把箭從兔子頸間拔下,就在樹上隨便擦了兩下,插回後面箭筒里,也不怕血污了衣裳。那只兔子也叫他扔進馬後的袋子里,人正拿手帕擦著手,回身朝他笑了笑︰“撿這等小的獵物要這樣撿,又省力又省工夫,不值得便下馬。”
崔燮還沒掌握這麼高難度的馬術,撇著嘴搖了搖頭︰“不成不成,你是藝高人膽大,我怕一下腰人就折下去了。”
“那是你那腰用力不對。”謝瑛慢慢驅馬走過來,伸手牽住小馬的韁繩說︰“你上去試試,我教你怎麼用力。不用害怕,我在這邊看著,保證不叫你掉下去。”
崔燮踩蹬上馬,抓著韁繩說︰“可真摔不著啊?你在馬上呢,離我這麼遠,萬一我摔下來你抓不著我怎麼辦?這地下也沒有獵物,空練能練出來麼?”
謝瑛笑了笑︰“誰說沒有獵物,馬上就有了。”
他眼里早瞄住了一只草蛇,說話間一張弓望著那里射去,箭尖恰好釘進蛇頭,把那蛇牢牢地釘到地上。
崔燮不敢學他那麼飛馬過去,策著馬緩緩走到蛇旁,彎腰去夠箭,卻覺得自己的腰有點兒僵,下不去。
該不會讀書讀成腰間盤突出了吧?還是說平常拉伸不夠,柔韌度不行?
他努力伸長手夠了夠,謝瑛在旁看著,指點他說︰“不是這麼夠,腰壓低,左腳從蹬里出來,整個身子側過來,上半身壓下來,別挺著。”
他騎著馬過來,一手托住崔燮的腰,教他從哪里用力,從哪里往下壓。崔燮連撈了幾把,總算夠著了箭柄,猛地朝上一拔,卻又使得力氣大了些,帶得蛇身在空中卷起來,正好打在謝瑛手臂上。
這一聲清清脆脆的,七月中人穿的衣裳又還不太多,怕是真打著肉了。
崔燮把蛇隨便往兜里一扔,摸了摸他的胳膊,心疼地說︰“快把袖子卷起來,看看抽紅了沒有。”
謝瑛的袖子上有皮腕套,要先解了才能往上卷袖口。崔燮在他手臂上忙活著,解了幾回都沒把束腕套的帶扣解開,不禁怒道︰“這還是我畫的衣裳嗎!反了天了,怎麼我都解不開了!”
謝瑛握住那只繞著自己腕子亂動的手,叫他摸了摸傷處,按著那只手說︰“根本就沒傷到什麼,也不覺著疼,你擔心什麼。我平常打獵,又有哪次不帶點兒傷回去?”
崔燮忍不住看著他,眉頭緊皺,一副顏肅的神色,仿佛要透過衣裳看出傷口來。謝瑛扯了扯衣領,輕聲說︰“早都好了,我又不是邊官的軍士,沒真受過什麼傷,不似你想的那麼厲害。”
他越這麼說,崔燮就越覺著他恐怕受過不少傷,心里就更替他難受,連馬後袋子里那束紅月季都似失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