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以後了。
許久,崔清和捂著傷口顫抖躺下,有什麼順著眼角滑落鬢邊,他一抹,竟是眼淚。
指縫的血與淚混在一起。又腥又苦。
崔清和鼻頭一酸。
這一次,他是真的失去霍德音了。
……
自那日蕭澤回去後,果然有所行動,朝中風頭漸轉,睿宗帝處事也比從前沉穩許多,蕭帝經常當眾夸他。
每次得了蕭帝的夸贊,睿宗帝便要寫信給德音,自從她上次提醒他不要寫太露骨的話引人懷疑後,他便簡潔敘述,將蕭帝于何時何地夸的什麼話,一點名,信尾再提醒一句,告訴她切莫忘記兩人約定。
他靜候她前來施恩。
霍靈羽見他總是與德音書信往來,心癢難耐,有一次大著膽子將信翻出來,問德音︰“陛下為何總是給姐姐寫信,太上皇夸他的話,他為何要告訴姐姐,跟個小孩子似的,這種話也要拿出來炫耀。”
德音盯著她,“你以後再窺我的事,就直接滾出王府。”
靈羽忙地半跪下,趴在她膝蓋頭,“姐姐原諒我,我剛發過病,疼得死去活來,理智全無,這才起了賊膽窺姐姐的事,以後絕不會犯這種錯誤。”
斷魂丹的效用,霍靈羽已承受三次。
少女很能忍,一次都沒有抱怨。
她抬起頭,試探地問︰“姐姐,今天能陪靈羽一同用午膳嗎?”
德音拒絕。
少女又問︰“那麼晚上呢,我發病後夜里總是睡不好,能讓我今夜宿在姐姐這里嗎?”
德音︰“不能。”
少女正欲再說些什麼,轉眸望見窗欞外崔清和的身影。
睿宗帝精力實在太過旺盛,為了暫時躲他,德音以照顧崔清和為由,已經兩月未往宮里去。崔清和倒也知趣,主動瞞下霍靈羽捅他一刀的事,靜心在府里養傷。
剛開始一個月,他躺在床上要死不活,後來慢慢地好轉,逐漸下床走動,走著走著就往德音院子來。
德音一次也沒有讓他進屋。
他就在院子里晃蕩,有時間坐上一天,什麼都不干,就對著屋門發呆。
德音同靈羽道︰“你去將他請進來。”
少女一愣,不太情願。
崔清和進屋來,剛開始端得歡喜模樣,後來下意識捂住傷口,裝得一瘸一拐的樣子往前來,“找我何事?”
德音道︰“過幾日姨母壽宴,你與我一同出席。”
他早就知道此事,一直等著她開口。如今等到,立馬應下,多說了一句︰“今年宮里不興穿冠袍,你要再裁件新衣裳麼,我與你做件同樣式的,到時候好一塊穿進宮去。”
她想了想,“隨意。”
他坐下來,“壽禮備好了嗎?今年不同往年,需得多費些心思,前幾日有人來探我,送了一尊雙魚兆瑞瑪瑙花插,用一整塊瑪瑙雕刻而成,極為壯觀精致,你添進九九壽禮中,正好增幾分氣勢。”
她當即吩咐人去拿。
崔清和見她肯收下,心中不由地放輕松,揀了最新得的趣事,聊起家常來。
“不知你听說了沒有,慶北候的二兒媳和三兒媳打起來都告到應天府去了,你猜是為了什麼?”不等德音回應,他自顧自地說起來︰“說起來也是荒唐,弟弟睡了嫂嫂,哥哥睡了弟媳,這樣的丑事竟然往外挑。”
他說得來勁,回眸望見德音臉上淡漠的神情,根本就沒有用心听他說話。
這樣的情景何曾相似,從前德音與他話起家常,他也是這般姿態。
他問出她在他跟前說過千百遍的話︰“你是嫌我煩麼?那我不說了。”
他作勢就要走出去,每一個動作都格外緩慢。從起身到踱步至門簾下,至少用了一炷香的時間。
忽地她開口喊住他︰“傷好了點嗎?”
他忙地回頭,“好多了。”
她說︰“你好好養著,過幾日進宮莫要讓人瞧出端倪。”
他應下︰“好。”
說完她就沒有回話了。
崔清和腳步踟躕,走到屋門邊又重新返回去,並不挨近,隔著屏風,同她道︰“那日的事,是我孟浪,挨你妹妹那一刀,確實是我活該。”
她總算肯抬頭看他。
“難得你有自知之明。”
他低眸。
對于她的冷嘲熱諷,他已經習以為常。總比不理睬要好得多。
他繼續往下說︰“上次我問你,是否要和離,你說不和離,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從前很多事是我不對,你要怎樣我都隨你,老話說得好,夫妻沒有隔夜仇,我不求你什麼,只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德音扶了扶鬢邊步搖。
通靈玉這時適當地飄出來,湊在她耳邊說︰“是這樣的,主人,我一直忘記告訴你,崔清和養病期間,順便將自己對你的好感養到了70分真愛值。”
男人,再一次讓它見識到什麼叫上趕著犯賤。通靈玉重新附回去。
德音道︰“別在我跟前說這些令人惡心的話,我不愛听,快回去罷,門邊風大,站久了小心染風寒。”
她的語氣不耐煩,話听在他耳里卻很是令人歡喜。
她這是在關心他。
崔清和笑道︰“我這就回去。”
至蕭帝壽辰當日,崔清和早早地整理好儀容,邁進德音院里靜候。
他站在門邊,伸長脖子往里面瞧,瞧見她腰若流紈素,縴縴作細步,挨得近了,瞧清楚,更是驚艷。
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此等絕色佳人,乃是他崔清和的妻子。
他以前從未有過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上前扶她,沒來得及踫到,便被一旁跟隨的霍靈羽拍落。
少女殷勤地笑道︰“我來扶姐姐。”
等到了宮門口,剛下馬車,便望見皇帝儀仗簇擁而上,原來是睿宗帝特意在此等候。
“表姐。”
兩月不見,少年長高許多,殷切目光深沉渴望,他自然地從取代霍靈羽,一雙手搭上她的臂膀。
“陛下。”她彎腰施禮,正好被他抱在懷里,隔著寬大的衣衫,少年不安分地摩挲皙白肌膚。
他說著免禮的話,動作卻未曾停下,“表姐何須多禮。”
人群之中,一身銷金刺繡的紫袍男子踱步而出,從威嚴儀仗旁走過,氣勢如山。
他低聲喚了聲︰“郡主。”
德音抬起頭,正好對上蕭澤的目光,如火光滔天,漾得人面上灼灼。
第51章
太上皇壽宴, 本該由中宮皇後掌事,但睿宗帝未立後, 且蕭帝非一般婦人, 並不拘泥尋常宮規,下旨讓蕭澤承辦這門差事。
蕭澤最擅討好恭維, 此等機會落在跟前, 自是鞠躬盡瘁,樣樣精細。
德音先入長安殿, 與蕭帝問好,行叩拜大禮。蕭帝甚至高興, 拉著她說了會話, 不多時小黃門來稟, 說殿外各公主與各府夫人們等候多時。
德音主動尋個理由先行告退,走到殿外,小黃門道︰“郡主, 蕭大人有事尋您。”
德音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五亭橋上站了個人, 身形修長,負手在背。似乎有意想攏住她的視線,頷首點了點頭。
德音走過去, 蕭澤仍站在原地,並不往前相迎,只等著她緩步靠近。
她提裙而上,兩人隔著一段距離, 因他站在高處,她只得仰起頭望,日光照下來,映得他一張薄臉雪白,光線太強烈,反而看不清他面容神色。
德音抬手搭在額頭上,這時候再去瞧,瞻見他眉眼神情恍惚,像隔著淡雲的月。
直至只有一步之遙,蕭澤才伸出手來扶。
德音猶豫數秒,懸而未決的手已被他握在手心。他手很暖,襯得她指尖冰涼,漸漸收緊的掌心,溫厚細膩,炙熱至極,同他的灼灼目光一起,要將人融化。
她低眸問︰“蕭大人特意至長安殿尋我,可有要事?”說著話,手往回抽。他下意識攥緊,續了數秒,而後放開。
他尋了借口,問她九九壽禮的事。兩人緩行,順橋而下,過垂花門,至人跡稀少處,蕭澤忽地停下腳步,聲音里鞠了一縷失望︰“我原以為今日你會獨自進宮祝壽。”
牆邊一排桂花樹,生得高大,灰白枝干蕊黃花瓣。她走得累了,懶懶往樹上一靠,嘴里答道︰“總不能丟下他一人在府里。”
風簌簌吹落金黃細小的花,香氣馥郁。他靜靜端詳她,她眉間沾了花瓣,靈動嬌艷,此時微仰頭盯著天空看,大概是擔心今日的好天氣能維持多久。
他伸出手替她拿下細碎花瓣,指腹沾上去,挨著溫熱的肌膚,雙指夾住脆弱的花瓣,輕輕摩挲。
“如今你既然想開,那就早點脫離代王府,日後行事也方便,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受拘束。”
她嘴角含笑,打趣他︰“蕭大人真無情,代王若是知道,不知該作何想法。”
他背著手,指尖依舊捻著剛才從她面上取下的花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即將失勢,我另擇良主,理所應當。
她問他︰“僅此而已?”
他默不作聲。
陽光下木樨樹綠葉叢叢,一簇一簇淡黃的花米粒大小,色澤溫暖,摻在風里,一朵接著一朵,順著翩翩袍角落到地上。
她招手,“噯,你過來。”
蕭澤身形高大,此刻俯身,拉長的影子將她罩住。
她學著他剛才捻花的模樣,隨意替他拂去袍上落花,“蕭大人,你是個唯利是圖的人,從前替代王辦事,他許下諾言重酬以謝,如今替陛下辦事,卻半點要求都不提,甚是反常吶。”
他愣住,低頭瞧她一雙小手撫在衣襟處白鶴刺繡上,不是在拂落花,是在拂他的心。
蕭澤面容如常,漫不經心地看向花間枝頭,“蕭某不過為自己前途著想而已,只要能輔佐陛下,哪求什麼好處不好處的。”
她湊近,一張花容月貌柔艷明朗,“別裝了,以前崔清和許給你什麼好處,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