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章 滿月于黑潮之上
混沌而沉重的眩暈感如重物敲擊頭顱, 尚未完全清醒的意識被尖銳的痛覺喚醒,只是長久以來的習慣讓他保持了絕對的冷靜,才沒有在仿佛宿醉後遺癥般的不適感里失去對身體的控制。
黑澤陣干脆在床上繼續躺了一會兒, 看著兩條貓尾巴不斷出沒的天花板出神。
說實話他在那杯水的時候就想過可能有問題了——不是因為今晚的事, 這是黑澤陣一直以來的習慣,他對入口的所有東西都持以懷疑的態度, 這不過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結果而已。但無論怎麼想諸伏景光都沒必要在水里下毒, 頂多就是安眠藥,黑澤陣就喝了,然後被迫從昨天凌晨睡到今天下午。
這個時間諸伏景光已經放學,黑澤陣本想給他打個電話, 臨了又放下了手。他實在提不起跟逐漸恢復記憶的甦格蘭興師問罪的興趣, 畢竟他本來也不是會計較這種事的人, 身為琴酒的時候相當記仇是一回事, 被家里小孩按著睡一覺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把失憶的甦格蘭當自己人的?
午後的陽光屬實有些耀眼, 黑澤陣用手臂蓋住臉,沒過多久兩只貓就重重壓在他手上。
終于, 黑澤陣把兩只貓團子舉起來,坐起來把窗簾重新拉上, 窗外盛大的綠色在眼前晃過一瞬。
下午四點。
黑澤陣穿著淺灰色的高領毛衣, 把家里打掃了一遍, 又給兩只到處亂鑽的小貓洗了個澡。馬上就是六月, 空氣里透著淺淺的燥熱,像這類衣服很快就穿不住了, 不過黑澤陣幾乎一年四季都是這麼穿的。
他本來想去找普羅塞克, 卻難得有閑心做了晚餐,反正波本和甦格蘭都不急, 那就讓日本警察自己去解決那家伙吧。
下午五點。
諸伏景光到家的時候,就看到桌子上擺著堪稱豐盛的晚飯,黑澤把臥室里的躺椅搬了出來,就坐在客廳的窗邊曬太陽。
他在看書,還是之前的那本童話集,而且心情應該不錯——諸伏景光早就發現了,黑澤心情好的時候才會看兒童文學和童話故事,仿佛有種莫名的儀式感。
于是他的心情也變得好了起來。
“我回來了!黑澤!”
“嗯,歡迎回家。”
甦格蘭剛變小的時候,家里做飯的人都是黑澤陣。在相當需要耐心的復雜菜式上,他的手藝出奇得好,跟組織里琴酒總是很不耐煩的印象完全相反,事實上黑澤陣只是不喜歡在沒必要的事上浪費時間,在生活上卻完全沒有虧待自己的想法。
很難說諸伏景光的廚藝是否受到了他的影響,但很顯然,在讓不怎麼吃東西的黑澤多咽幾口這件事上,他真的下過不少功夫,並努力去向黑澤的口味靠攏了。
兩人吃過晚飯,在收拾餐桌的時候,諸伏景光頗為懷念地說︰“你上次認真做飯還是去年聖誕節的事了。”
黑澤陣倒是沒什麼感觸,平淡地回答︰“巧合而已,我從不過聖誕節。”
諸伏景光有點詫異︰“我以為你們歐洲人都會過聖誕節?”
組織成員對這些節日沒什麼概念當然很正常,或者說他們總是會在節假日工作,但「從不」就是一個很微妙的說法了。
諸伏景光在腦海里描繪出黑澤陣的模樣︰長長的銀發,富有攻擊性的面孔,少見的墨綠色眼楮,總會體現在各種方面的老派作風,老爺車和老掉牙的文學書,煙,風衣,以及一種只要在任務外那就什麼都與他無關的散漫態度。
“你是歐洲人,對吧?”他有點不太確定了。
黑澤陣把酒杯放進洗碗池,雖然他們喝的只是飲料,諸伏景光在未成年不能喝酒這方面相當堅持,黑澤陣沒辦法,就由著他來。
面對諸伏景光的問題,他略微沉吟了一會兒,才說︰“如果你說的是血統,我不知道。我沒有出生記錄,擁有的第一份身份證明就是偽造的。”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跟人提起過這個話了,起碼有十三年之久。
黑澤陣的視野里忽然閃過某些往日的畫面,枯寂的海、漫天的雪,還有堆積的尸體和殘損的旗幟,雖然大多數情況下這些都與他無關,但再提起來總不是那麼愉快。
所以他換了個話題︰“波本說你有個哥哥?那你在組織的時候演得還不錯。”
甦格蘭的假身份當然是公安幫他偽造的,乏善可陳,資料填的是孤兒,父母車禍去世後被親戚當做包袱甩來甩去,最後離家出走,在人生的岔道上做出了一次錯誤的選擇,然後再也無法回頭。
黑澤陣看過無數幾乎一模一樣的資料,但甦格蘭那份檔案他到現在還能一字不差地復述,畢竟在確認他是公安的時候就看過很多遍。
“有,你想見見我哥嗎?他應該一眼就能看出你曾經從事的工作。”
諸伏景光倒是沒有開玩笑。
他的哥哥諸伏高明是一位相當敏銳的警察,其洞察力遠在常人之上,就像大概猜到弟弟在做什麼工作而保持沉默一樣,在見到黑澤陣的時候,諸伏高明恐怕瞬間就會警惕起來了吧。
黑澤陣說沒必要。
“我不想再跟警察扯上關系。”
“但你現在已經逃不掉了。”諸伏景光說,“我正在跟以前的部門接觸,最多再過幾個月就能復職。”
“你本來就應該回去。”
若是一輩子都只能生活在黑暗里,豈不是跟我一樣了嗎,甦格蘭?你們沒必要落到這個地步。
黑澤陣關掉洗碗池的水,把盤子放回碗櫃里,兩只貓跟在他後面往廚房外走。
諸伏景光站在玄關處,說︰“正好出去散步,而且既然說到警察,我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要跟我去看看嗎?”
黑澤陣問︰“去哪?”
……
“東京警視廳。”
黑澤陣看著黃昏晚雲下的高大建築,緩慢地叫出了它的名字。這可不是個好去處,黑澤陣想,他以前倒是來過幾次,身為偵探,偽裝成警察,或者作為相當意外地被牽扯進案件的嫌疑人。
但以真正的身份來警視廳,他想怎麼也得是自己以0.01%的概率被哪個臥底抓住,戴上手銬解除武裝關進審訊室里的情況吧。
雖然現在也差不多。
諸伏景光牢牢抓著他的手腕,傳遞來令人安心的力道和溫度,黑澤陣當然也沒帶武器進來,畢竟他是來參觀的,不是來找麻煩的。
“走吧。”
他拉著黑澤陣往里走,有位面生的警察來接他們,不過黑澤陣今天穿的是黑色風衣,于是那位警察跟他打招呼,說喲,你是那位黑澤偵探吧。
黑澤陣看在諸伏景光的面子上點點頭,跟著往里走,就到了他“本來應該來的地方”。
他的意思是,他還以為應該坐在那把椅子上被詢問的人是他呢。
隔著單向玻璃,黑澤陣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小記者,小記者對面是戴著黑色棒球帽,雙手撐在桌子上,游刃有余地笑著的降谷零。
諸伏景光跟旁邊很緊張的風見裕也交代了幾句,又跟黑澤陣解釋︰“昨晚出門閑逛(夜巡)發現的,當時他正在zero家附近,觀察的動作很謹慎,但我一接近他就要跑,于是我就把人帶回來了。”
禮物!
雖然不是很常見的禮物,但怎麼說也是禮物吧?
黑澤陣盯著那個小記者,把黑框眼鏡從小記者臉部的圖層上刪掉,終于看出了一點熟悉的輪廓,緩慢念出了某個代號︰
“普羅塞克。”
越活越回去了,普羅塞克,路過的假面騎士高中生都能把你抓到警視廳,當年你一人開六個馬甲對fbi的小隊說“哈哈,想不到吧,你們已經被我包圍了”的勇氣呢?
兩人推開門,進了詢問室。
門邊放著一根不知道做什麼用的桿子,黑澤陣就把它往里放了放,誰料就在他做出這個動作的一瞬間,抬頭看他的小記者忽然發出慘叫︰
“是你!衣帽架殺人魔!”
“……”
黑澤陣不得不重新打量了一下小記者版本的普羅塞克,好,他確實在哪里見過這個人,就在他深夜拿塑料衣帽架砸伏特加的時候,有位記者拍下了珍貴的照片,後來這個記者看到他就跑。
原來又是你啊,普羅塞克。
黑澤陣把手插在風衣的口袋里,面無表情地往里走,小記者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想挽回一下,卻看清了黑澤陣的臉。
一瞬間,他整個人都因為極度的憤怒而顫抖起來!
普羅塞克看看從門口走進來的銀發少年,再看看坐在他面前的金發青年,終于爆發︰“波本,你還說你什麼都沒做?!原來‘他’說的是真的,琴酒就是那位先生,你綁架了琴酒還當上了組織boss,甚至連警視廳都能控制……”
黑澤陣語氣毫無起伏地問降谷零︰“他在說什麼?”
降谷零攤手︰“我也不知道。”
他本想回去再問琴酒關于普羅塞克的事,但既然hiro把人帶來了,那也差不了多少。雖然琴酒願意來警視廳這件事讓降谷零感到有點奇妙,甚至有帥氣地在琴酒面前掏個證件說“我是警察,你被捕了”的想法,不……再早兩個月他可能真的會這麼做。
試問,哪個臥底不想把每次都高調出現還囂張離開的白毛明星抓進監獄?他們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而已。
要是有機會的話,琴酒早就被他們按在地上,還要听“天涼了,讓烏丸集團破產吧”和“琴酒,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的發言——鄭重聲明,這不是降谷零的想法,是貝爾摩德對他說的一件琴酒差點經歷的樂事兒,主要是因為那次的臥底認錯了人,抓到的是一位穿著黑風衣戴禮帽的路人。
降谷零收回思緒,假裝他剛才是在回憶跟普羅塞克的交流,解釋說︰“他從不知道哪里獲得了你還活著的情報,堅持認為我挾持了身為組織前任boss的你,想要達成長生不老的邪惡計劃,並且用組織的力量暗中掌控了日本警方。”
“拋開某些細節,”黑澤陣語調很慢,意有所指地說,“他說的不是事實嗎?”
琴酒還活著,確實如此。
甦格蘭都把他領到警視廳這個讓人不適的地方了,說波本挾持了他,也沒什麼問題。
波本想要組織藥物研究的資料,那當然,這是證據的一部分。
他暗中掌控日本警方,雖然有失偏頗,但勝在波本確實有讓普通警察配合他工作的權力。
綜上所述,波本,日本地下世界最危險的boss,沒有之一,名正言順、名副其實。
降谷零被噎了一下,諸伏景光反而偷偷笑出了聲,于是降谷零就用半惱的目光看向黑澤陣——他當然不會怪小景的,所以肯定是琴酒的問題。
黑澤陣收起嘴角並不明顯的笑意,問︰“所以你們打算怎麼處理他?”
降谷零把話給拋了回去︰“我想問問你的意見,你應該更了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吧?”
“不熟,”黑澤陣語氣冷淡,“他做了我半年搭檔,給我找了無數麻煩,忽然有一天給我打電話說‘其實我加入組織就是為了給小說取材,現在我有靈感了,謝謝你琴酒,我會記得你一輩子’,然後他就叛逃了。”
“取材?那他是怎麼加入組織的?”
降谷零依稀記得自己加入組織的時候受到了全方面的調查,還有無數的試探,怎麼到普羅塞克這里就變得戲劇起來了,難道二十年前的組織沒這麼疑神疑鬼?應該不是吧。
黑澤陣從喉嚨里發出帶了點嘲諷的聲音︰“萊伊都能加入組織,為什麼他不能?”
降谷零︰琴酒真的很記仇,赤井秀一,你最好這輩子都別讓他知道你就是沖矢昴。
就在他們兩個說話的時候,普羅塞克一直盯著黑澤陣,心里一陣酸澀︰看,科恩說的是真的,當年那個高大威猛一拳能打兩頭熊(?)的琴酒大哥變成了現在這樣,都是波本的錯,全都是波本的錯,琴酒,我太沒用了,計劃還沒展開就被邪惡的波本和他的同伙抓住……
“普羅塞克。”
黑澤陣的聲音將小記者從內心的碎碎念里拉出來,普羅塞克發現琴酒終于拋棄波本看他了,不由得悲從中來。
普羅塞克深吸一口氣,無比鄭重地開口︰“琴酒,我知道你已經活了很久,我跟你相處的那點時間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也許波本才是你最鐘愛的孩子,但我還是想說,波本只是在利用你,他……”
黑澤陣︰“波本是臥底。”
普羅塞克︰“……啊、啊……啊?”
黑澤陣︰“我也是臥底。”
普羅塞克︰“……”
黑澤陣︰“這是甦格蘭,他也是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