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世子夫人王氏站在院門口,打扮得極為隆重,恭恭敬敬地朝謝元初行禮。
王氏出身隴南世家,規矩教養皆是挑不出一絲錯處。
謝元初因著溶溶的事對王氏本有些不滿,此時見著她這副大氣柔順的模樣,絲毫發作不出來,上前扶起她。
“你我夫妻不必如此多禮。”
王氏的手摸著冰涼,顯然已經站在外面等了許久了。
謝元初著力捏了捏,關切道︰“怎麼不拿個手爐?”
“世子回府,原是該去府門前迎接的,世子不怪罪妾身便好。”王氏羞澀垂眸,“榮康院備了晚膳,不知母親留世子用過沒有。”
“沒有,我特意過來陪你用。”謝元初握著王氏的手,牽著她往正屋里走。
王氏的手被謝元初的大手握著,頓時面龐微紅,她飛快地將手抽回來,小聲道︰“世子,不可。”
謝元初心中微微一刺。王氏出身好、教養好,可堪為侯府女主人,但對謝元初心中渴望的妻子來說,她一不夠貌美,二不夠知情識趣。最讓謝元初不解的是,王氏出生書香清貴世家,卻不通詩書,不習琴棋,實在讓謝元初大失所望。
“世子,府里新添了個廚子,我吃著味道不錯,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這桌子菜王氏的確很用心,四涼六熱,有七道菜是謝元初平素愛吃的,還有三道是家里新添的菜式。
謝元初落座,王氏站在一旁拿起了筷子為他布菜。
“宜蘭,我說過多少次,你坐下一起陪我吃。”
“不行。出嫁前我娘叮囑過我,不能讓王家的規矩毀在我這里。”
謝元初眸光一動,由著王氏站著給他布菜,悶聲吃著。
“世子,前幾日你書房的丫鬟溶溶……”
“母親既已將後宅掌家之權給了你,這些事不必同我說。”謝元初打斷她的話,語氣不算好。
王氏微微頷首,正欲繼續開口,謝元初又道︰“我書房里的事看著不多,打理起來卻麻煩,往後旁的事你不必交辦給她們。”
“知道了。”王氏目光微黯。
謝元初明著說她是後宅掌家之人,實則讓她以後不要再差遣那兩個丫鬟。
王宜蘭知道他素來說一不二,當下沒有再說話。
兩人相對默然。謝元初吃著最喜歡的燒鵝,卻食之無味,他放下筷子,“我還得去東宮一趟,你且吃著。”
“這麼晚還去東宮?”
“嗯,太子殿下還在等我復命。”
謝元初與太子素來親厚,深夜求見亦是自然,王宜蘭無話可說,只得送他走出去。
……
謝元初走出侯府的時候正是酉時,繞過影壁就看見一輛馬車停在侯府正門,謝元初走到車前,這才發現不是侯府的馬車,車簾挑開,跳下來一個內侍打扮的人。
“世子吉祥。”來人說話尖聲尖氣的,倒是頗為客氣,恭敬地朝謝元初行禮。
謝元初認出來人是坤寧宮听差跑腿的內監小梁子,心里頓感不妙,面上卻笑道︰“梁公公?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
“皇後娘娘听說世子回京了,特意召世子去坤寧宮說說話。”
“那就有勞公公帶路了。”謝元初這才剛剛回京,家里的板凳都沒坐熱呢,皇後就派人堵上門了,他隱約猜到皇後所為何事,雖然他不想摻和,可哪由得他摻和不摻和,只能笑著上了馬車,隨小梁子一同進宮。
此刻夜色已經降臨,各宮的華燈都已經亮起,映著紅牆碧瓦,一派錦繡輝煌。不過謝元初貴為靜寧侯府的世子,是宮中常客,對皇宮的富貴早已見慣不慣。馬車在角門停下,黃門遞上一盞羊角宮燈,小梁子提燈在前,謝元初緊隨其後,一路暢通無阻,很快來到了坤寧宮。
坤寧宮里,皇後正在傳晚膳。
“皇後娘娘。”謝元初走上前躬身行禮。
坤寧宮的安茹嬤嬤上前迎著謝元初進來,“來得真是時候,娘娘正愁沒人說話呢!”
“你有口福,今兒御膳房有蒙古剛送來的小羊羔,你嘗嘗看。”皇後一發話,立即有人給謝元初搬了把椅子。
皇後日常不事奢華,傳膳只傳了四冷六熱,不過這六道熱菜不是尋常能見到的食材,有桂魚、乳鴿、野雞、大鵝、黑豬,因是冬日,御膳房特意添了熱乎乎的羊肉湯鍋。
謝元初與皇後並不生分,等到宮人擺上碗筷,無需皇後招呼,便如在自家吃飯一般用起來。那羊肉鍋子用的現殺的蒙古羊羔,肉質鮮嫩,一點也不羶,里面一起炖煮的白蘿卜都入了味,格外鮮美。謝元初吃得爽快,大半羊肉都被他吃了,還喝了兩碗湯。
“夠了嗎?要不要本宮再讓他們端一鍋上來?”皇後笑道。
謝元初擺手一笑,“讓娘娘看笑話了。在軍中呆久了,跟鄉巴佬似的看什麼都好吃。”剛才他在榮康院,連個半飽都算不上,到皇後這里才吃了個爽快。
“也是辛苦了。”皇後道,“安茹,讓御膳房在送來的羊羔子里頭挑一頭好的,一會兒送到侯府去。”
“是。”
謝元初也不推辭,欣然笑納︰“多謝娘娘恩典。”
“走吧,陪本宮去茶室坐一會兒。”坤寧宮地方寬敞,只有皇後一個人住,皇後倚著坤寧宮後頭的小花園隔了一間茶室,收藏了天下有名的茶具和茶葉。
謝元初跟著皇後進了茶室,奉茶宮女幫他們點了茶就默默退下,安茹嬤嬤親自侍茶。謝元初飲了口茶湯,果然茶香悠長,回味無窮。
“今兒找你過來,是本宮遇到了一樁麻煩事,要你幫個忙。”
謝元初一听這話,就知道正題來了,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道︰“娘娘言重了。”
“這有些事,長輩不好說,但你們平輩的伙伴卻很方便。尤其是你,元初,你自小跟劉禎一同長大,在大相國寺陪了他十年,這情分連他的嫡親兄弟都比不上。”
普天之下,直接管太子叫劉禎的人也就皇後娘娘了。
謝元初正想推辭自謙幾句,皇後擺手,示意謝元初听下去,“當初皇上和本宮迫不得已送他出宮,在宮外呆了那麼些年,說生分也談不上,要說別的皇子,眼楮一眨我就知道他哪根頭發絲在動,可劉禎……本宮真的猜不透他的心思。原想著好好給他操辦大婚,誰成想又鬧出那樣的事?”
想起四年前那樁轟轟烈烈的大婚公案,謝元初一時默然。
“他是長子,又是嫡子,弟弟妹妹們一個個都成婚了,就他連個正妻都沒有,身為儲君,這像話嗎?”
謝元初斟酌了一下,才回道︰“臣以為,殿下並非不想娶妻,只他是重情義之人,舊傷未愈,想緩一緩再議。”
“是呀,緩一緩,這一緩都四年了,也就是最近才松了點口風,”皇後說著,又憤然起來,將手中的茶杯“砰”地一聲扔在地上,茶水倒了一地,“別以為本宮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本宮還沒死呢,他就替人守孝。”
守孝?
謝元初目瞪口呆,他從來沒這麼想過,但皇後這麼一說,謝元初覺得有幾分歪理。自從那件事之後,東宮就沉寂了許久,也是今年京城中才流傳出要重選太子妃的消息。搞不好,殿下真是……唉。
“元初,你同他一塊兒長大,他也認你的交情,你就當幫本宮一個忙,好好勸解一下他,叫他別那麼死心眼。”
謝元初並不是很明白皇後所說的勸解是什麼,但他知道,皇後召他進宮,必然是想好了要做什麼事,他只有听差的份兒。
“我記得侯府在京郊有座溫泉莊子,改日你叫上劉禎,到莊子上住一住,散散心。”皇後的口氣緩了些道,“你呀,再去找幾個美人,跟你們一起去。”
美人?
謝元初輕嗽幾聲︰“殿下心氣高,恐怕會適得其反。”
“他的驢性子我當然知道,帶美人不是給他的,是帶給你的。”皇後道,“你是京城有名的風流公子,帶幾個美人在身邊不算什麼事吧,便是他再多疑也不會覺得奇怪。”
謝元初訥訥。
皇後捂嘴笑道,“本宮知道的事可多了,本宮還知道,你身邊的丫鬟,個個都是天姿國色的。”
“娘娘,我……”
“這有什麼,你堂堂一個侯府公子,風流些才是美談,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宮盼著劉禎能像你一樣,開開竅。”
謝元初卻不敢苟同,太子並非是不開竅,他只是……只是這些話,又豈能對皇後說呢。
皇後並不知道謝元初的心思,只意味深長的說︰“這既是幫本宮,又是幫劉禎,再者,也是幫元蕤。”
元蕤?謝元初猛然一驚。
夏天的時候母親來信說起皇後召集各家貴女進宮賞花,謝元初並未多想。元蕤是家中幼妹,與太子相識,素來都是以兄妹相稱。然而眼前皇後之意,竟是有意讓元蕤做太子妃?怎麼會挑中元蕤?
謝元初抬頭看著皇後,皇後但笑不語。
“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改日帶上元蕤再來坤寧宮陪本宮說話。”
謝元初只能笑著應下,出了宮,他並未乘馬車,問內侍要了一匹馬,便徑直往東宮去了。
第6章
“看我給你端什麼好東西來了?”蓁蓁推開門,捧著一個湯盅走了進來。因著溶溶醒轉,精神好起來,蓁蓁初時臉上那些愁雲都散開去了。
溶溶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見蓁蓁的聲音,起身看見了蓁蓁艷若桃李的臉龐,沉重的身體頓時松快了許多。
“怎麼這麼晚過來了?我還以為你睡下了。”
“本是要睡下了,誰知世子回這書房這邊歇下了,我伺候了宵夜和更衣才回來。”蓁蓁進了耳房,解下身上的披風,把手里的湯盅放到炭爐邊上,自己搓著手站在一旁。因為端了東西,她沒戴厚重的手套,一雙玉蔥似的手指凍得通紅。
溶溶躺在這大半日,對于原主記憶中的事情已經十分熟悉。
謝元初與世子夫人王氏宜蘭雖不恩愛,但謝元初秉持侯府家訓一向敬重正妻,從不會公開駁王氏的面子。溶溶不禁疑惑,今日他剛回府,晚膳還在王氏那邊用,怎麼會這麼晚了回書房住呢?難不成蓁蓁那三腳貓的挑撥離間之計真的得逞了?
蓁蓁看穿了她的心思,得意笑道,“世子用過晚膳後,往東宮去向太子殿下復命了,殿下留他在東宮說了許久的話,回的太晚就沒去榮康院,”
太子……
想起那個遙遠朦朧的身影,明明已經與她毫無關系,可一閉上眼楮全是他。溶溶的心頓時揪得生疼,臉上的笑僵持著褪不下,心里的苦急急泛上來,一張臉似哭似笑,無比糾結。
萬幸蓁蓁沒有察覺到溶溶此時的表情,等到把手搓熱了,才捧起炭爐邊的湯盅端到溶溶跟前。
“本不想吵醒你,可這東西實在難得,你趕緊喝了,興許明兒就好了呢!”
“我躺了大半日,早不瞌睡了,是什麼好東西?”
“牛乳燕窩,大補的,世子特意給你留的。”蓁蓁說。
燕窩這種珍貴的東西,即使蓁蓁和溶溶這樣的大丫鬟平日里見得多,但吃是吃不著的。謝元初寬厚,但並不會賞賜丫鬟逾矩的東西,充其量是帶些木雕、絡子之類的小玩意。
今日賜的這碗牛乳燕窩,的確是謝元初為她破例了。若是原主,定然感動至極,以為謝元初果真鐘情于他,溶溶卻曉得,這是瞧在原主差點被凍死的份上給的賞賜。王氏那邊謝元初不會有什麼責怪,只賜完燕窩這件事關性命的官司就此揭過。
溶溶瞧著這碗燕窩,越發堅定了贖身的念頭。
上輩子她就是享了不該享的福,才會落得一尸兩命的下場。這輩子雖還迷糊著,但原主身死就是遭妒,撿回來的命不能掉以輕心。
于是笑著搖頭︰“既是世子不用的東西,退回廚房便是,哪有給我端來的道理?”
蓁蓁不以為然,執拗地把燕窩盅推給她,“怕什麼?這是我從書房直接端過來的,一路上沒踫見什麼人,不會有人知道的。就算有人知道的,那也是世子賞的,名正言順。”
“世子夫人掌管後宅,你把牛乳燕窩端給我,她豈有不知道的道理?”
蓁蓁听到溶溶這麼說,頓時無奈了,“你這人怎麼……這一次她當真是把你治怕了。”
溶溶不敢分辯別的,只順著蓁蓁的意思講︰“到鬼門關走了一圈,我當然害怕。蓁蓁,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今日給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打定主意贖身離府,不管外面的日子有多艱難,總是可以活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