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十二章
    “今夏!”楊岳大驚,厲聲喊道。
    脖頸上風刮般涼嗖嗖的,今夏動作遲緩地將手伸到頸上,觸手濕滑粘稠,再一看,滿手的鮮血……
    “快走!”沙修竹朝蒙面人嘶吼,面目猙獰,猛力掀開楊岳,撲過去死死抱住陸繹雙腿。見蒙面人尚在遲疑中,他又吼道︰“快走!別讓我對不住老爺子!”
    似終于下定決心,蒙面人將九節鞭甩射向陸繹,狠聲道︰“老子還會回來取你狗命的!”話音未落,他已縱身躍入河水之中。
    陸繹欲上前,卻被沙修竹牢牢抱住雙腿,拖得動憚不得,只听見河中水花濺起的聲音。
    “今夏今夏……今夏……”楊岳已緊張地沖到今夏面前,見她脖頸上都是血,慌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你……你覺得怎麼樣?”
    傷在脖頸上,今夏自己完全看不見,只能用手去摸,現下也開始察覺到疼了,呲牙咧嘴地看著楊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
    陸繹抬不動腿,又見衣袍被沙修竹弄得滿是血污,揚聲喚楊岳道︰“過來,把他拖回去關起來……她只是皮外傷,何必大驚小怪。”
    這種時候,楊岳豈會再听他的吩咐,朝陸繹怒道︰“你差點就要了她的命!”
    陸繹冷道︰“其一,她是在驟然間被沙修竹推過來的,替那賊人擋了這鞭;其二,當時我已經撤了內力,她的傷勢不會比被一根樹枝劃到更嚴重;其三,沙修竹是帶傷之人,以她的能力,即便被他挾持也應該有能力逃脫,她為何遲遲不逃?”
    楊岳被陸繹說得呆愣在當地……
    “我若當她是賊人同伙,便是殺了她也不為過,”陸繹語氣已有明顯不善,“她眼下只受這點小傷,已是我手下留情。”
    今夏呆了一瞬,忍不住問道︰“你……你之前不是已經說我和他們是一伙人麼?”
    陸繹像看白痴一樣地看著他,片刻之後,朝楊岳不耐煩道︰“還不把他拖回去關起來!”
    這下,楊岳不敢再抗命,上前架住了沙修竹。因見蒙面人已經走脫,沙修竹放心了一大半,腿上傷口開裂,鮮血幾乎浸濕了整條腿,他也無力再反抗,任楊岳將自己拖開。
    厭惡地撢了撢衣袍,陸繹抬腿而行,準備回艙。
    一旁的今夏終于想明白什麼,恍然大悟的同時怒不可遏,道︰“你當時這麼說,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不必理會我死活!”
    陸繹停住腳步,微側了頭,淡淡道︰“都是官家人,話說得太白,不好。”
    “你……”今夏氣得脖頸上傷口直疼,連忙用手捂著。
    胸口隱隱傳來疼痛,知道是方才內力收得太急所致,陸繹隱忍下痛楚,斜瞥她一眼︰“……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似懶得與她多言,他不再停留,徑直回了船艙去。
    甲板上只剩今夏,歪著脖子捂著傷,憋著一肚子窩囊氣,牙根恨得直癢癢。
    次日,站船依舊一路南行。陽光灑落甲板,船工拿著大刷子,跪在費勁地刷洗著甲板上的血跡。
    今夏所在的狹小艙室被一股濃郁的香甜味兒溢滿,全然取代了原先的霉味。
    小桌上,粗碟內,細細長長晶瑩剔透的糖絲裹著炸得金黃的山芋塊兒,看了就叫人打心眼里歡喜起來。今夏心花怒放,一筷子一個,滿嘴鼓囊囊,吃的正歡。
    “……晚飯我還要吃這個……說好了啊……”
    她口齒不清地朝楊岳道。
    楊岳扶著頭看著她,無奈道︰“這頓還沒吃完呢,你就想著下一頓了?”
    “說明你廚藝好,小爺欣賞。”她又挾了一塊,欣賞地看著亮閃閃的金絲兒,然後一口咬下去,香甜滿口。
    正吃著,有人敲門。
    楊岳起身開了門,恭敬道︰“爹爹。”
    今夏見楊程萬,也趕忙站起來,只是筷子還舍不得放下,喚道︰“頭兒……吃了沒有?大楊做的拔絲山芋,您也來嘗嘗?”
    楊程萬擺擺手,坐了下來,滿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顯是有話要說。今夏筷子上還戳著塊山芋,見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艙內凳子不夠,楊岳便只得站著。
    “傷口如何?”楊程萬問她。
    “沒事,已經開始收口了。”今夏忙道,“不過這陸繹當真可惡,擺明了是給我們下馬威嘛。”
    楊程萬盯著她,皺眉道︰“……既然如此,你們就該收斂些。”
    “頭兒,你怎麼還偏幫著他說話?”今夏不服,一口咬掉筷子上的山芋。
    楊岳在旁也不服道︰“爹爹,昨夜里那情形你沒瞧見,他瞧見今夏跌過去,壓根就沒停手的意思。”
    “別不知好歹了,他若存心,今夏還保得住命麼,也就是嚇唬你們。按你所說,他瞬時撤了內力,那可是極易受內傷的。今日我先告訴你們倆,對陸大人須得恭敬,不管案子怎麼查,禮數都不可缺,記住了?”
    見楊程萬如此,今夏和楊岳也沒敢再說什麼,只得點頭都應了。
    “昨夜里的蒙面人是何來歷,看出來了麼?”楊程萬接著問道。
    今夏邊嚼邊回想著︰“身量約七尺二寸;雖然說官話,可听得出有江南口音;那襲玄衣的料子是冰蠶絲,總之,這位爺家境殷實,頗有些來頭。他還與沙修竹說,他若入了水,陸繹便是八臂哪吒也拿他不住,可見此人水性極佳。”
    听罷,楊程萬沉思不語。
    “爹爹,他會是誰?”楊岳低聲問,江湖上的門幫派別不少,他委實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會與沙修竹以兄弟相交。
    楊程萬不語,一徑想著什麼。
    今夏想著︰“沙修竹是曾將軍的手下,說不定這蒙面人也與曾將軍有瓜葛,看他年紀也就二十出頭,那麼多半是他的父輩與曾將軍有故。”
    楊程萬仍不語。
    “曾將軍是被仇鸞所害?莫非當年,仇鸞與曾將軍有仇?”楊岳問道。
    楊程萬搖搖頭︰“沒有,仇鸞此舉是受嚴嵩指使。”
    “曾將軍得罪了嚴嵩?”今夏好奇問道。
    “沒有,嚴嵩與曾銑無冤無仇,他真正想害的人並非曾銑。”
    “可他明明就是害了曾銑,”今夏一頭霧水,愈發弄不明白︰“頭兒,你把我們弄糊涂了,他到底想害的人是誰?”
    “夏言。”
    楊岳知道此人︰“他是在嚴嵩之前的首輔大人。”
    “你們應該知道,邊將結交近臣是什麼罪名。”楊程萬緩緩道,“仇鸞折子上告的便是曾銑結交首輔夏言。”
    今夏與楊岳靜默了,他們自然知道。邊將結交近臣,是聖上最忌諱的事情之一,因為它意味著圖謀不軌,有犯上作亂之嫌,被按上這樣的罪名,只能說必死無疑。
    夏言,字公瑾,江西貴溪人,正德十二年進士。嘉靖七年,言調吏部,得世宗賞識。嘉靖十年,任禮部左侍郎。嘉靖十五年,擢武英殿大學士,入參機務,不久任首輔。嘉靖二十七年,被誣陷結交邊將,棄市。妻甦流廣西,從子主事克承、從孫尚寶丞朝慶,削籍為民。言死時年六十有七。
    言起自微寒,豪邁而有俊才,縱橫駁辯,人莫能屈,雖身處宦海,仍心系天下,胸懷萬民,然終為嚴嵩所害。
    言死,嵩禍及天下。
    ☆、第十三章
    當年人未識兵戈,處處青樓夜夜歌。
    花發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風多。
    淮王去後無雞犬,煬帝歸來葬綺羅。
    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官河。
    站船緩緩停靠在揚州官驛碼頭,風已是江南的春風,帶著些許涼意,輕輕拂動衣袍發絲上。
    今夏掮了行裝,與楊岳跟在楊程萬後頭下船。走在最前頭的自然是此行官階最高的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頭戴烏紗,身穿青綠錦繡圓領袍,袍上繡著白鷳,銀花帶,腳穿皂皮靴,規規矩矩,絕對沒有半分越逾之處。
    陸繹行在其左後,仍舊是一襲飛魚服,神情淡淡地,與天色相得益彰。
    碼頭上,一早就得了信的揚州城內大小官員高高矮矮站了一堆,粗粗數過去估摸著至少有數十人。再一眯眼,為首者所穿常服上繡孔雀,可知是三品大員。
    今夏撇撇嘴,這些人自然不是來迎她的,而是沖著劉相左和陸繹。劉相左是大理寺左寺丞,也不過五品而已,還沒有能耐讓三品大員親自到碼頭相迎。唯一能有此“殊榮”的自然就是陸繹,雖是七品錦衣衛經歷,但有個錦衣衛最高指揮使的爹,得到待遇當然不一樣。
    看著陸繹既不失禮數又不失倨傲地向揚州大小官員一一見禮,又見他朝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說了幾句什麼。按察使點了點頭,轉頭吩咐了隨行,隨行之人快步上船去,不多時便將那八口黑漆樟木箱抬了下來,又把沙修竹也押了出來。
    他究竟打算如何處置沙修竹?還有這套生辰綱?今夏想不明白,陸繹行事完全無法猜測。
    眼下看著箱子被抬走,更是想不明白,今夏捅捅楊岳,低聲道︰“你說,那些箱子會搬哪里去?”
    楊岳的心思卻完全不在此處,按老規矩接著會有頓接風宴,江南名菜甚多,官員亦是富得流油,他腦中正猜想著待會兒會請他們上哪里吃去。
    “哪里去?最好是七分閣,听說揚州七分閣的菜是原先宮里御廚所開。這時節的春筍最鮮。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江南的春筍金皮紅斑,拿肥肉放在春筍上,一同入鍋蒸,蒸好之後肥肉棄之不食,筍則飽沾肉汁,滑軟香糯,味道叫一個好……”他叨叨著。
    今夏已經渾然忘了自己之前的問題了,急道︰“肥肉就丟了呀,太糟蹋東西了!”
    “那肉給你,我吃筍。”楊岳倒是很好說話。
    “不行,筍我也要吃。我記得你還說過有一種空心肉圓,中間包豬油,一蒸豬油就化了,好吃得不得了。
    “沒錯、沒錯……”
    兩人說得直咂嘴,越說越興奮。
    而此刻,前頭的陸繹已婉言謝絕了揚州知府的宴請,表示皇命在身,不敢懈怠,希望現在就能開始調查此案。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連日暈船,面青齒白,其實也無甚胃口。
    對于此番接待陸繹,揚州知府所秉持態度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不得罪,別讓陸繹回京後告自己黑狀就成。于是,見劉相左與陸繹皆推辭,他也不勉強,送上車馬轎,又派了兩名司獄來協助他們查案,才率一眾官員離開。
    此刻的劉相左,頭暈腳浮,恨不得立即找張不會晃的床踏踏實實地躺上三天三夜才好。當陸繹與他相商時,忙表示自己願意先去查看卷宗,查驗尸首並勘探案發地點就要勞煩陸繹。陸繹倒無異議,只是為難地表示自己還需要人協助。劉相左當即慷慨表示楊程萬等三人由他任意差遣,粗活髒活都使得,不必有顧慮。
    將楊程萬喚過來,交待他們听從陸繹的差遣後,劉相左便上了轎子。
    陸繹才施施然上了另一頂轎子。轎夫穩穩當當地起轎。楊程萬喚上尚在一旁竊竊私語的兩徒兒,示意他們上馬。
    “頭兒,咱們這是哪吃去?”今夏翻身上馬,興致勃勃問道。
    “北郊。”素知這兩徒兒的本性,楊程萬直接將她話中的“吃”字忽略掉。
    楊岳思量著嘀咕︰“沒听說北郊有啥好吃的呀。”
    “沒準是新開的。”今夏喜滋滋地夾著壯碩滾圓的馬肚子,“都說江南好,你瞧瞧,連馬都喂得油光發亮。”
    北郊,草芽兒初發,嫩得像玉雕一般精致,燕兒低飛,在空中往返穿梭。
    近無山莊,遠無村郭,今夏頗惆悵地張望四周,著實不像個吃飯的地方。她捅了捅楊岳,示意他去問問。
    “爹,我怎麼覺得這里像亂葬崗?”楊岳挨近楊程萬,問道。
    楊程萬點頭淡淡道︰“周顯已被葬在這里,經歷大人要挖墳重新驗尸。”
    “應該有驗尸格目。”
    “經歷大人做事嚴謹,要親自驗尸。”
    “可是……眼看就到吃飯的檔口……頭兒,你該餓了吧?”
    今夏不無失望,就算沒有美酒佳肴,也不用挖墳掘尸吧,落差著實太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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