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班賀面色冷了下來。
第202章 固堤
北岸是萬頃良田,在堤壩旁挖出溝渠不外乎是為了引水灌溉,但官府早已經規劃線路,有足夠的灌溉渠道,挖開的這條顯然是在錯誤的位置上。
清江堰是用作防水患的,早有法令頒布,不允許任何人侵佔損壞,若有犯者,皆治以嚴法。
那些人,怎麼敢在此處私自開挖溝渠!
“繼續說。”班賀忍著怒意,不將這份火氣宣泄在無辜的人身上。
工匠繼續說道,北邊地勢更高,因此大水涌出時及時將決口堵上沒有釀成大禍。靠近渝州的決口有可能是人為損壞,但他沒有親眼所見,不能妄下定論。
此時灌滿水的清江堰一擊即潰,不是潰堤淹掉數個鹽鎮,就是向兩側漫溢淹掉良田與數十萬居民的城鎮。
班賀讓工匠先下去休息,獨自坐在屋內目光緊盯輿圖,屋外持續不斷的雨聲惹人心煩。
陸旋低聲道︰“今日大眼帶人開挖減河,挖出的沙土可以運去填築堤防。我接到消息,明日文嶺鎮派來救災的一千五百人會到。”
他不擅長說那些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極力安撫。班賀察覺自己眉頭一直沒有松開過,調整了表情,才側頭看他︰“知道了。你今日也辛苦,去吃些東西休息吧。”
“不了,陪你吃點,我就去堤壩那邊。刻不容緩,不是麼?”陸旋笑笑。
班賀漸漸平靜下來,搖了搖自己被怒火沖昏的頭腦。災難當前,他更不能因為那些事亂了陣腳。
他鄭重道︰“言歸,派人盯緊了,不要讓任何人對堤壩做手腳。”
“知道。”陸旋點頭,“今夜起,我和弟兄們不再回城,就近在城外安營。之前那間破廟離堤壩不遠,里面的災民被護送到臨時住所了,正好給我們空出了位置。”
班賀摸了把他的衣擺,輕甲下的衣物冰冷潮濕,一捏擠出一把水來,忍不住心疼道︰“你也太不注意自己了。”
陸旋把他的手腕撰在手里︰“你也一樣,班侍郎。”
是啊,哪有時候管這些。
渝州城還泡在水里,誰能穿得上干衣裳?不僅要心疼眼前人,更得心疼百姓。
兩人都知道不是沉湎兒女私情的時候,喝完粥說了幾句話,陸旋不再多留,匆忙披著簑衣踏入雨幕里。
班賀沒有半分睡意,鋪紙研墨,就著燈火連夜繪制圖紙。
第二日一早,他將圖紙交到林孝宇手中︰“這些圖紙,請林知州交給工匠,讓他們盡快按圖造出來。”
林孝宇看不懂圖紙,只能從筆跡雋秀的標注看出,是輔助搬運重物一類的機械,還有用于錘擊開鑿的。
班賀說道︰“開挖減河僅憑人力太慢了,這些雖不能讓民夫免于勞苦,至少也是一份助力。”
林孝宇登時明白這份圖紙的重要性,緊緊抓在手里︰“下官,這就去辦!”
然而,此行並非一帆風順,知曉當地利益沖突後,班賀很快就親眼見識了一場混亂。
自班賀到此,雨只停了半天,一直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眼見水位漲到直逼堤壩最高處,北岸青茅村百姓向官府請願開閘放水,官府自然不能答應,必定要保下下游幾個鹽鎮。
于是青茅村便有人帶了農具前去堤壩,想要私下動手挖開,守著堤壩的官兵沒讓他們靠近。南岸白莊鄉民得知,也帶著器械趕來,當著官兵的面來了一場械斗,還是官兵出手將他們分開。
班賀再是沉著冷靜,也要被他們攪得肝火旺,在這種時候還要添亂。
接下來,雨停了幾日,城內水退去六成,終于有大半個城能“腳踏實地”了。
城內也不安定,遭了災的地界,糧食價格飛漲,林孝宇還要分神打壓糧食亂漲價,應接不暇。
班賀索性住到城外,盯著堤壩加固工程。
陸旋沒有任何歡迎的意思,反而流露出些許不贊同。
他帶兵吃苦慣了,在外行軍風餐露宿是常事,往地上一躺,枕塊石頭就能睡了。城外這破廟旁風下雨,地上只有潮濕的破草席,哪里能讓班賀來吃這種苦?
班賀滿不在意,反倒懷疑起陸旋心里他到底是什麼人了,難道是什麼嬌生慣養的少爺不成?他雖然不像將士那般在外行軍打仗,可也不是一點苦都吃不得。
“和你吃不吃得了苦有什麼關系?住城里有什麼不好,我見不得你在這種地方。”陸旋板著一張臉,手里木枝挑了挑火堆,讓火燒得更旺些。
這座破廟內用布圍出了一角,避開漏雨的屋頂,供班賀歇息。袁志他們守在外邊,士兵們輪換晝夜兩班,夜里交給大眼負責,陸旋才放心地晚上過來睡上一覺。
白日淋濕的衣裳脫下,搭在火堆旁烘干,班賀身著中衣坐在火邊,一下一下瞟著陸旋。
“做什麼?”陸旋聲音也有些冷淡。
班賀撐著下巴︰“沒什麼。就是在想,連日勞累,好不容易得空喘口氣,還見不著一張笑臉。”
陸旋道︰“我是笑不出來。”
班賀目光定在他的側臉上︰“那我只能慶幸,好在你娘將你生得好,不笑也是好看的。”
陸旋︰“……”
他目光沉沉看去,班賀嘴角一揚,張開雙臂︰“笑不出來就笑不出來吧,累不累?這兒可以借你靠一靠。”
陸旋長臂一攬,將班賀帶進懷里,狠狠往身體里揉︰“反正對上你,總是我落下風。”
“疼、疼疼……”班賀後背被箍得發疼,低叫出聲,雙臂卻順從地摟住他的脖頸。
把人困在懷里,隔著單薄衣物感受對方熾熱體溫,陸旋放松手上力道。無從宣泄的情緒只能借著小動作傳達,班賀是知曉的,因此從不抵抗,他也很快收斂,壓抑在心里。
兩人前胸相貼,班賀坐在陸旋腿上,漸漸覺察出異樣。
“別動。”陸旋聲音發緊。
“累過頭了?”班賀聲音輕柔和緩。
陸旋沒應聲,閉眼靠在他的肩上,鼻尖輕擦他的頸側。
班賀收回一只手,耳畔呼吸聲重了些,圈著他後背的雙手不自覺緊扣,輕蹭的鼻尖換成了柔軟的唇瓣。
好一會兒,親吻頸側的動作急躁了些,相依偎的僵硬身體緩緩放松。口鼻呼出的氣息潮熱,幾乎要凝出水汽。
班賀收回手,拿起布巾擦拭,嘖嘖兩聲︰“真是憋了不少。”
陸旋一口咬在他的肩上,剛釋放過的眼神依然脅迫感十足,顯然沒有得到滿足。
不合時宜的時間、地點,讓他只能就此偃旗息鼓,靠著耳鬢廝磨,肌膚相親討點便宜。
“你呢?”陸旋問。
班賀搖頭,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躺在他懷里,打趣道︰“你給我一點笑臉,我就知足了。”
听到這話,陸旋更笑不出來。身體挪了挪靠著牆,好讓班賀睡在他身上。
班賀以往確實是東奔西走不辭辛勞,可近些年待在京城,大半時日在官署里,驟然這般辛苦奔波,身體早就疲憊不堪。此時與熱乎柔韌的身體相依,又是最信任的人,精神徹底放松,眼楮閉上不多時便陷入沉睡。
一夜好眠。
轉天醒來,外邊似乎天色仍是陰暗。班賀動了動身體,才發覺自己整個壓在陸旋身上,似乎以這樣的姿勢睡了一整晚,沒怎麼動過。
陸旋低頭,唇印在他的額角︰“醒了?”
班賀往邊上翻身落地,埋怨道︰“傻呀,怎麼能一夜不動?若是血脈不暢,壓壞了怎麼辦?”
陸旋腿有些麻,卻滿不在乎,掐著班賀的腰往身邊帶︰“憑你這點分量,能壓壞我?”
班賀不爭辯,抬手往某個大早上很精神的部位壓。陸旋听話地改口︰“能壓壞。”
“起來吧,還有得忙呢。”說著,班賀站起身拿起衣裳往身上套,陸旋目露惋惜,借力一撐站了起來。
難得溫存一晚,套上官服、輕甲,兩人又要各自分散開。
只盼,這場災禍早日結束。
六月底,集結數萬將士、民夫冒雨夜以繼日加固的堤壩似乎暫時得到了穩定,但突然加劇的雨勢讓他們的努力幾乎要功虧一簣。
是夜,雨勢加劇,頭頂瓦片被雨點持續不斷敲打,沉重的聲音叫人幾乎要懷疑它是否能承受得住打擊,仿佛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被急促沉重的雨點擊碎。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陸旋警醒地撩開布簾,走到門外,一個渾身泥濘的小吏從堤岸趕來,臨到門前又滑了一跤。
袁志上前將他攙扶起來,顧不得泥水,扶著他來到屋檐下。
見陸旋與班賀走了出來,小吏緊張驚恐地發著抖,雙腿打顫︰“班侍郎,陸將軍!圩堤又出現了一道裂口!”
突如其來的噩耗讓眾人愣在當場,很快接連反應過來。睡下的士兵被叫了起來,陸旋帶著所有人往圩堤趕。
班賀堅持要跟去,陸旋知道阻止不了他,哪怕只是讓他在一旁親眼看著都好,不再糾結浪費時間,讓他一同前去。
還未靠近,便听見滾滾洪流聲,夜晚轟隆如雷,重重砸在眾人胸口。方大眼已經帶人在搬運石頭了,見到來人,他們更是打起精神加快了速度。
圈圍田舍房屋的圩堤之下,是數千人的村鎮。
“快帶人去堵住決口!”班賀想也不想就要往決口處跑,卻被陸旋死死拉住。
陸旋強行將班賀拉回來,把他往身後高有光身邊推,厲聲命令道︰“來兩個人,給我把班侍郎看住了!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替我保護他,不要讓他犯險,這是命令!”
耳邊是轟隆的暴雨聲與奔涌的水流聲,高有光雙手拖住班賀,一面後退一面高聲吼道︰“屬下遵命!”
看著他們退到地勢稍高處,確定班賀的安全,陸旋轉身帶著部下跳入洪水中。
第203章 噩耗
奔涌的江水沖擊著將士們的身軀,取出隨身攜帶的繩索依次相連,防止任何人被水沖走。
士兵們在夜色中幾乎什麼都看不清,只顧埋頭一個接一個傳遞著麻布沙袋。
忽然身旁有人腳下一滑,在水流沖擊下險些要帶倒一片人,何承慕下意識抓緊那人的手臂,嘶吼︰“抓緊我!”
那人被嗆了水,但還是拼命應了聲。
何承慕听出那是李金元的聲音,但現在不是計較的時候,沒時間管有沒有恩怨,拼盡全力將他從水里拉了起來。
“謝謝……”李金元咬著牙穩住身形。他本就是為了能幫上忙,而站在何承慕身邊,沒想到卻是他反被何承慕救了。
何承慕沒搭理這聲謝謝,雙手摸索過來,摸到李金元身上因在水里胡亂掙扎松動的繩結,用力給他套了回去,狠狠打了個死結。
他們不再說話,只是悶頭搬運沉重的石塊。到最後,沒了可用材料,將士們幾乎是用繩索串連起的身軀去填堵。
在陸旋的身先士卒下,沒有任何人退縮,堅持到天蒙蒙亮,才堪堪將水止住,大雨也逐漸停息。
精疲力竭的將士們從水里爬上來,倒在地上,幾乎沒有動彈的力氣。
他們中半數昨日累了一整天,夜里剛歇下就又被叫了出來,好在是力氣耗盡前勉強堵住了缺口。
班賀在岸邊守了一夜,緊繃的神經不敢松懈,見到他們上來終于是松了口氣,上前扶住勉強站立的陸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