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她所知,這幫文人耍起流氓來,一點不輸街頭的破皮無賴。
也不知是不是這倆挨罵的都是姓王,緊跟著,又有個姓王的挨了罵。
此人名叫王承勛,王守仁之孫,世襲新建伯。
他現在是南京副守備,如今心學迅速壯大,在各處開枝散葉,王承勛高低算個聖人之後,又是伯爵,不太給張誠這個正守備面子。
朱翊鈞也看出來了,張誠這個守備混得也不怎麼樣,在南京呆了好幾年,籠絡的還只是些五六品的小官,在座各位,連個侍郎都沒有。
罵完三個姓王的,緊接著挨罵的就是海瑞。有趣的是,眾人在罵他的時候,竟還帶著幾分畏懼,實在是因為此人過往戰績太過彪悍——皇帝他都敢罵,在座各位,他都不放在眼里。
酒喝到後來,朱翊鈞有些意興闌珊。湊到劉 耳邊︰“你說,這位薛姑娘什麼時候發火?”
“嗯?”劉 皺眉,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一個妓女,哪怕是名妓,怎麼可能有膽量在南京守備跟前發火。
朱翊鈞拍了拍他的肩膀︰“且看著吧。”
張誠不提要走,誰也沒敢動,宴席持續到深夜,張誠終于站起身,還摟著薛素素不肯松手。
郭行連忙湊過去,一臉諂媚︰“干爹,房間兒子已經給您準備好了。”
張誠滿意的點點頭,攬著薛素素又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小美人兒,跟咋家走吧。”
薛素素鎮定了一晚上,听到郭行說已經備好房間,神色忽然就變了。尤其張誠在她腰上捏那一下,讓她不由自主縮了縮身子,猛地退開幾步,又立刻跪了下去。
“守備大人,奴家不方便。”這一听就是借口,張誠正在興頭上,絕不肯放過她,伸手就要去拉她︰“那咋家就要看看,你是哪里不方便。”
朱翊鈞一個未婚小青年,也听得懂,人家女孩子說不方便,指的是什麼。這老太監卻還要看看,不知道這是什麼禽獸愛好。
薛素素再躲,郭行一步上前,抓她胳膊,薛素素閃避,二人竟是動起手來。
郭行罵了聲婊子,又低聲威脅︰“你別忘了,人還在我手上。”
薛素素雖自稱女俠,拳腳工夫還是差了些,在郭行這個錦衣衛面前,沒過幾招就敗下陣來。
郭行一掌拍過去,薛素素往後急退數步,險些摔倒。
朱翊鈞正好在她身後,伸手扶了一把,不動聲色,將人護在身後,忽然又大呵一聲︰“你這女子,忒不識趣!”
“守備大人那是什麼身份,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別不知好歹,偏偏挑這個時候不方便!”
“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說著,他竟然拽起薛素素的胳膊,粗魯拉著她往外走︰“我今天非得替守備大人好好教訓你一頓!”
“出來!”
他這一嗓子,中氣十足,外面的秦淮河都震出了一圈波紋。
他手跟鉗子似的,力氣特別大。薛素素甩不開,又驚惶又無助,踉踉蹌蹌跟在後面,差點被裙子絆倒。
張誠懵了,郭行傻了,在場諸位都被唬住了。心里不免擔憂起來,這武清伯的長孫怎麼這麼暴躁,小美人那臉、那身段,真被他打壞了如何是好?
“小爵爺!小爵爺!”劉 心中比任何人都要驚駭莫名。
這是做什麼呀,萬歲爺月黑風高,和太監搶女人,還不是一般的女人,這可是江南名妓!
但無論如何,他只能陪著朱翊鈞一起演戲,趕緊向張誠一抱拳︰“小爵爺自幼驕縱,末將去看看,別出人命。”
說完,他也快步跑出了軒榭。
朱翊鈞拉著薛素素,施展輕功,越走越快,眨眼間就出了鶴鳴軒,沿著秦淮河,一路走到一座石橋上,才停下來。
朱翊鈞松開薛素素,讓她好好喘口氣,自己站在橋中央,四下張望。
夜已經深了,街道上幾乎沒有了行人,河兩岸鱗次高樓,卻仍是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這橋,叫什麼名字?”朱翊鈞問道。
薛素素對他還有些警惕,往後退了三步,站得老遠︰“文德橋。”
朱翊鈞無所謂,身體前傾,手肘支在欄桿上︰“放心吧,我不會打你。”
薛素素很聰明,立刻就明白了,趕緊屈膝向他行了一禮︰“多謝小爵爺出手相救。”
朱翊鈞問︰“郭行拿什麼威脅你?”
薛素素嘆一口氣︰“他抓走了我的母親和妹妹。”
朱翊鈞有點驚訝︰“你有家人?”
薛素素點點頭︰“有的,但也只有她們了。”
她說起自己的身世,父親早逝,她和妹妹跟隨母親流域嘉興,後在戲班學藝,結實了當地一位書生,得他傳授詩畫技藝。
說來也巧,這位書生朱翊鈞見過,正是莫雲卿的師弟董其昌。
兩年前,薛素素十六歲,出落得愈發身姿婀娜,貌美無雙,又能歌善舞,技藝雙絕,母親決定帶著他和妹妹前往南京。
南京城世風浮華,娛樂行業尤為興盛。名士、商賈雲集,秦淮河上有濃的化不開的胭脂氣,兩岸十六座官妓樓,供達官貴人飲酒行令,縱情享樂。
作為集賢閣的歌伎,很快,薛素素就憑借著自己的無雙美貌,和獨一無二的才華,成為眾多官員、名士和富商追捧的對象。
朱翊鈞听得新奇,據他所知,淪落風塵的女子,要麼家里沒有人,要麼罪臣家眷,要麼家人嫌棄她們身份低賤,並不來往。
這怎麼還有當賣身或者賣藝養家糊口的?
薛素素嗤笑一聲︰“其實,除了官妓,這里還有許多家妓、暗娼。多數姑娘都由母親經營。”
朱翊鈞听得直皺眉,看來,這一趟南京沒白來,無論是官場、還是民間,這風氣都該好好整治一番。
此時,薛素素跺跺腳,揪著衣襟,萬分後悔︰“我明明答應了郭行,就不該使性子。”
“眼下得罪了南京守備,也不知他要如何對付母親和妹妹。”
朱翊鈞問︰“你很擔心她們?”
“當然!”
朱翊鈞不理解︰“是你母親將你送進集賢閣,你不怨她?”
薛素素搖頭︰“迫于生計,也是沒法子的事。”
朱翊鈞道︰“我能救出你的母親和妹妹,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薛素素借著周遭燈火凝望他,片刻後又害羞的別過臉去︰“南京城都知道,素素向來賣藝不賣身,但若小爵爺……”
她話未說完,又有人上了文德橋,朱翊鈞一回頭,原來是追著他出來的劉 。
朱翊鈞擺了擺手︰“你究竟是賣藝還是賣身都不要緊。”
薛素素把頭埋得更低︰“小爵爺的意思是……”
朱翊鈞道︰“你只要幫我在張誠和郭行那里再周旋幾日。”
“啊?”薛素素忽的抬起頭,詫異的看向朱翊鈞,見他皺著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你在張誠面前在表現得熱情一點,主動一點,讓他卸下防備。”
朱翊鈞想知道,這幫人在南京這麼多年,究竟都干了些什麼好事。
薛素素咬著下唇︰“小爵爺是叫我去伺候那個……那個……”
“老太監”三個字,實在說不出口。她有點迷糊了,此人今日救了她,卻又叫她去討好張誠,究竟想做什麼。
朱翊鈞卻道︰“你委屈一下,我保證,事成之後,你再也不用以色侍人。”
“我只賣藝,不賣身。”
朱翊鈞實在沒有察覺到他們身份之間那點微妙的差距,在他看來賣藝的和賣身的,都是可憐人,沒什麼不一樣。
第244章 “我只是請你幫忙……
“我只是請你幫忙而已,並不勉強。”朱翊鈞看著薛素素,真誠道,“無論如何,我會保證你母親和妹妹的安全。”
薛素素看著他,看了半晌又點點頭︰“好,我幫你。”
朱翊鈞點點頭,一抬手︰“走吧,送你回去。”
薛素素帶他們走的時候集賢閣的後門,敲了兩下,門就開了。
朱翊鈞接著月光往里張望,卻不見人,低頭才看到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孩兒。
那孩子一臉謹慎,看到是薛素素才放下戒備︰“薛姑娘你可算回了。”
薛素素摸摸他的頭︰“謝謝你元寶。”
那被叫做元寶的小男孩說道︰“你要再不回來,我可就去找李將軍了。”
朱翊鈞與劉 對望一眼,這個李將軍指的應該就是李征蠻,那位薛素素的狂熱追求者。
原來薛姑娘還給自己留了後招。
隔日,郭行又派人送來請帖,仍在鶴鳴軒。
前一晚,朱翊鈞在眼皮底下帶走張誠,對方後來反應過來,必然心生惱怒,這是讓他去給個說法。
朱翊鈞早有準備,他帶上薛素素一同赴宴。
薛素素一改之前的拘謹,殷勤而主動,把老太監哄得喜笑顏開,對朱翊鈞也卸下了防備。
郭行舉了舉酒杯,夸贊道︰“小爵爺不愧為風月場中的高手,不管多清高的女人,都能治得服服帖帖。”
朱翊鈞笑得漫不經心︰“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他既沒有去過揚州,也並非青樓常客,無非演技精湛罷了。
這些日子,朱翊鈞晚上拉著劉 和薛素素,出入各種宴席酒局,白天就帶著馮保、陸繹等人在街上閑逛,感受一番南京城的市井生活。
上午,他路過一條小巷,忽然听見朗朗讀書聲,這才發現,旁邊有一間私塾,夫子正帶著學生讀《論語》。
朱翊鈞抬頭,竟又發現了樂趣,院牆上,不但停了只鴿子,還趴著個孩子。
那孩子他認識,正是當晚集賢閣為薛素素開門的元寶。
朱翊鈞足尖一點,站在牆頭,看那孩子熟練地攀上牆角一棵大樹,無聲無息進了院子。
他猜不到這孩子要做什麼,便遠遠地看著,只見元寶彎著腰,小跑著到了學堂外,扒著窗戶往里張望。
朱翊鈞以為里面有他的小伙伴,卻見他嘴里念念有詞,還跟著夫子搖頭晃腦,這才明白,他是偷偷溜進來讀書的。
夫子一回頭,發現了他,怒道︰“又是你這個小龜奴!”
說著,他放下書本,快步走出課堂,操起門口的藤條,就要打︰“說了多少次,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還敢翻牆進來,看我不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