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赫離世後,洪母念在與阮母的交情,大力扶持,因而其中一段《萬山晴嵐圖》落入洪家。
其後,阮時意每每請求討回,洪朗然皆以此求娶,可謂痴心又無賴。
好在,即便洪朗然毫不掩飾他的朋友之誼、男女之愛、兄妹之情,阮時意永遠擺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板,外人也沒將二人相提並論。
這一刻,洪朗然垂下眼眸,似在竭力阻擋情緒的宣泄,輕撫棺木,自言自語。
“你說徐探微那短命鬼有什麼了不起?出身將門,既不提槍上陣、殺敵衛國,又不建言獻策、治國安民!枉我曾當他兄弟!他處心積慮搶了你,卻只盯著那堆破畫!
“他給過你幾年安生日子?連累你先守寡,後多病,現今連安度晚年的機會也剝奪!京城最燦爛的一朵花就這麼插在牛糞上……當然,在你面前,換誰都是牛糞!可你偏要選最短命的那一坨!”
聞言者無不汗顏。
譏諷徐家先輩是”最短命的牛糞”,那徐家兄弟倆算啥?花與牛糞之子?
“咳咳……”徐明禮尷尬地輕咳兩聲以示提醒。
洪朗然罵罵咧咧,忽而眉峰一凜︰“明初丫頭沒回,你們已著急大殮?這不作數!得重來!老夫要見最後一面!”
“洪伯父!”徐明裕連忙勸阻,“望您念在兩家情分上,給母親足夠的尊嚴,讓她好生安息吧!”
洪朗然素來沖動,听他這麼一說,亦覺無緣無故滋擾亡靈太過不敬,改口道︰“小阮,今生錯過了,你晚些投胎,等等我,來世!來世我一定守住你!”
阮時意氣得七竅生煙。
嘴巴欠抽的老瘋子!跑到靈前吼這不三不四的話!將她一世清名毀了大半!
也罷,清者自清,懂她的人自然會懂。
事實上,約莫二十年前,徐家兄妹曾慫恿她改嫁。
巧上加巧的是,包括洪朗然在內,提親對象無一不遭受意外,如墮馬骨折、身患瘧疾、家中失火等。
外界一致認定,探微先生舍不得發妻,亡魂從中作祟。
阮時意不信無稽之談,但本就微弱的再嫁之念,慢慢打消……
她將洪朗然的深情痴狂、念念不忘,歸咎于“得不到”。
想當年,徐赫何嘗不是愛她入骨、巴不得捧在心尖上細細護著?婚後第三年起照樣一反常態,潛心作畫,將諸事擱置一旁。
阮時意疑心自己生完孩子,魅力不再,一度拋卻顏面,對他做過異常出格之事。
徐赫為之癲狂,放縱一夜,又故態復萌,關起門沒日沒夜臨摹。
回首往事,阮時意暗笑自己傻。
她何以為此遷怒,放棄繪畫?干嘛不憑實力跟他一爭高下?
若她堅持至今,沒準兒……她已成為當世大名家,誰還記得她那懸崖底下的夫婿?
如世人所議論,她此生為亡夫的名譽、子女的前途、兒孫的成長操碎了心。
靜下心細想,歲月蹉跎,人心易變,就算徐赫不曾為愛好豁出全部乃至性命,亦未必愛她到老。
而她,也未必能容忍他變本加厲的執著與肆意。
當愛意被時間消磨,生死兩茫雖薄涼,卻不失為一種成全。
念及此處,阮時意重負漸釋,轉身踏入慶和二十二年的溶溶春色中。
只因她頭也不回,是以沒看見洪朗然從堂中負氣而出,當即停步,呆望她漸行漸遠的所在。
驟風過處,梨花雨紛紛揚揚,襯得白衣佳人如同誤入凡塵的仙子。
良久,他悵然嘆道︰“定是思念所致……竟覺那背影,像極了年輕時的她!”
第3章
紛飛柳絮疊著飄揚落櫻,稍稍淡去徐府門外的凜然蕭颯之氣,卻無法緩解平氏的怒火和忿然。
“太夫人駕鶴西去,徐家要翻天了?我已按照約定,親自送還探微先生之作,竟有阿貓阿狗攔路,要求我當場展卷開驗?”
她昂然立于階前,緞袍袖內雙拳緊握,似在極力忍耐親手打人的沖動,鳳眸一瞬不移緊盯半丈外的素衣少女。
少女平靜與之對視,體態嫻雅,楚腰縴縴,瀲灩容光,心神可悟而言語不足以形容,正是阮時意。
恰逢長媳周氏聞聲出迎,對上阮時意盡在不言中的眼神,轉而向平氏一笑。
“安定伯夫人怕是眼花,府門前何來貓狗?這位是太夫人生前助養的姑娘,隨她老人家姓阮。”
“不曾听說過!”平氏揚眉,“再說,區區養女,憑什麼擋客人的道?”
阮時意不慍不怒,淡淡發聲︰“夫人誤會了,《萬山晴嵐圖》為探微先生歷時三載、嘔心瀝血所作,已有三十余年未露人前,因此,徐家人恭迎時加倍謹慎,還請諒解。”
平氏分明從她分毫不讓的言辭中捕捉高傲之態,正欲發作,卻听她續道︰“當面核對,實則是對夫人的尊重和保護。萬一出了紕漏,再相互推卸責任,豈不更傷和氣?”
自听聞平氏的不當言論,阮時意已下決心力保徐赫畫作,自是寸步不讓。
執意在府外檢驗,一防平氏以贗品搪塞,二防畫卷保管不當而引來爭議。
若不在眾人前分個是非黑白,過後必定死無對證。
阮時意獲聖上親封誥命,又是備受尊敬的長者,哪怕面目青蔥,湛湛風華亦涓滴不減。
相比之下,平氏的趾高氣昂、咄咄逼人,反倒顯得虛張聲勢。
聚在街上的路人、攤販、聞風而來的文人墨客、丹青妙手越來越多,免不了七嘴八舌議論。
“雖說這做法不太客氣,但也無可厚非啊!畢竟是探微先生名作!一尺千金也難求!”
“他老人家筆力老到,簡淡深厚,山水氣韻雄秀蒼茫百年不遇,教人玩索不盡、抽繹無窮,上得聖上追捧,下受後輩趨躅,自當慎重對待。”
“就是!听說此前吏部齊尚書家收藏的探微先生真跡,掛在廳堂上十幾年,被人偷偷掉了包還不知!進府前看個真切,合情合理呀!”
“那位夫人不願配合,該不會……心中有鬼吧?”
眾議紛紜,平氏陰沉沉的臉越發難看,“勞阮姑娘的慧眼,好好辨別我手中的晴嵐圖究竟是真是假。”
驚嘆聲中,《萬山晴嵐圖》由安定伯府和徐家僕役各執一段,徐徐展開。
此段所繪為雲霧漸濃的明山秀水,用墨淡雅,峰、泉、樹、石疏密得當,富于變化,構思精妙絕倫。
霧氣繚繞的留白處,題有阮時意祖父的幾句詩——山暖晴嵐景致佳,湖平風靜草吐芽。橋頭半樹紅梅落,陌上新杏未著花。
好些年未見祖父蒼勁有力的筆跡,阮時意眼眶濕潤,驀地記起一事。
當時祖父題字時,好像吩咐了什麼?似乎與此畫相關,類似……讓他們夫妻四十年後必須做某件事?
因那會兒孿生兒子輪番哭鬧,她抱著孩子在哄,壓根兒沒听清。
只記得徐赫如朗月清風的容顏,仿佛涌現一層凝重暗雲。
後來瀕臨絕境,阮時意早把此事拋諸腦後。
若真藏了秘密,知情者逝世多年,大概已無處探尋。
覺察到那雙水眸隱隱醞釀狐惑與不安,平氏嘴角微歪,挑起嘲弄笑意——小丫頭自恃有人撐腰便裝腔作勢,能看出什麼門道?
兩名畫師壯著膽子靠近,細觀半晌,皺眉道︰“這畫……不對啊!”
平氏大怒︰“少瞎說八道!”
一名畫師虛指某處︰“山石的勾和皴,用筆頓挫轉折,確是探微先生親筆,可這濃墨點苔,過于飄逸灑脫,倒有些醒目了……”
阮時意抿唇輕笑︰“此為太夫人開玩笑時順手所添加,為呼應第三段墨色變化最大之處,且看此處,畫筆突轉之風始于皴染陡坡和濃墨細筆勾畫水波。”
“姑娘竟有幸欣賞《萬山晴嵐圖》的其余部分?那是多少年修得的福氣啊!”二人目露欽羨,異口同聲。
阮時意笑而不語,細細鑒別完畢,方對周氏略一頷首。
平氏冷笑︰“姑娘挑不出毛病?”
阮時意不屑與她廢話,回頭朝于嫻使了個顏色,又向周氏點了點頭。
于嫻捧出一個墨色錦盒,內里裝有一對十兩的金錠。
周氏語氣平和︰“辛苦安定伯夫人走這一趟,小小心意,就當謝過……平家人保管畫作數十年之功。”
此舉顯然含帶驅逐意味,平氏驚怒交集,嘴唇翕動,勉強擠出一句︰“你們!欺人太甚!”
她年少時曾渴望嫁入徐家,奈何徐明禮早有婚約,徐明裕生意血本無歸,正計劃走南闖北……她等不起,也賭不起。
橫了心帶上一截晴嵐圖嫁入伯府,夫家驚喜萬分,待她加倍看重。
蒙混至今整整十九年,徐家人拿著鐵證要求她交還,比生生剜去她的心頭肉還難熬。
她原本還打著如意算盤,倘如事情順利,或許可向徐家“另借”探微先生其他小畫作,未料徐家一而再再而三不給她好看,更以金錢打發的手段逼她離開。
見她怒不可遏,阮時意淡然道︰“夫人何必動怒?敝府喪事未了,不便相邀入內奉茶,免得夫人……沾‘晦氣’。”
“晦氣”二字說得一字一頓,教平氏面如死灰。
此時此刻,她才意識到,昨日那番言辭被听了去!
可她如何甘心被一小姑娘嘲諷,轉目睨向周氏,“徐夫人,貴府小輩沒大沒小、沒規沒矩,傳出去不怕人笑話?”
周氏尚未作答,徐明禮的清朗之音從二門後飄然而至。
“只怕……徐家規矩,輪不到安定伯夫人來立!”
余人立時轉向其所在,卻見徐家兄弟一同行出,粗糙苴麻孝服絲毫未削弱清貴氣派。
二人徑直走到阮時意身邊,確認她未受辱,臉色略微緩和。
如此明顯的袒護,平氏眼再瞎也瞧得出來。
以徐明禮的根基,起復後依然是無可動搖的朝廷柱石,兼之徐明裕富贍充 ,徐明初為鄰國王後,恩寵無限……
為出一口氣而得罪徐家?她還沒到愚不可及之地。
當下,她收斂跋扈狀,朝徐家兄弟盈盈福身,強顏歡笑︰“承蒙太夫人關懷照拂,深受探微先生佳作燻陶,豈敢再收‘謝禮’?不打擾諸位了。”
維系表面和諧,她倉促告辭,上轎前回頭覷望,只見那少女由徐家兄弟護著進院,垂眸間潛藏超乎年齡的淡泊與釋然。
平氏心底騰升出異樣感,悄聲對心腹丫鬟道︰“派人打听一下,那盛氣凌人的小妮子……究竟是何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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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太夫人”下葬當天,子孫依禮守制,居于半山堊室內,曉苫枕磚,自種自食。
阮時意領著于嫻,以及徐明裕為她精挑細選的僕侍,不動聲色遷居城東瀾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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