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夫人陸氏神情溫婉中微露淡漠, 目睹阮時意的容顏後,難掩驚詫與怔忪。
洪軒則極力掩飾尷尬,強顏歡笑, 客氣招呼。
當中表情最復雜的, 莫過于洪朗然。
他花了三天三夜, 勉為其難接受那個離奇現實——死去多年的哥們和愛慕大半生的小阮, 雙雙恢復年輕面目,以新身份存活于世。
終究喜悅大于驚恐。
阮時意此行名為答謝大將軍父子對義善堂的大力支持,實為慰問在瀾園外丟了面子的二人,同時以老朋友姿態,探听洪朗然的態度。
所幸,老瘋子終于忍住了激動,也不似往時那般表露明顯的關注。
于他而言,如若阮時意沒死,並維持五十出頭的年紀相貌,他或許尚存覬覦之心;但人家變回雪膚花貌的小姑娘,且正牌夫婿赫然在世,他還有何盼頭?
在看到徐赫那張活生生的俊顏時,年年月月疊加的恨意,猝然碎裂。
原來,因友愛轉換而成的憎恨和埋怨,如此不堪一擊。
他已在阮時意“死後”日漸放下執拗,眼下更是無條件成全,並苦勸兒子及早抽身。
洪軒起初只道父親不喜阮時意與別的男子不清不白。
但今日看父親居然不顧大將軍的身份地位,親迎一位小姑娘,舉手投句間中夾帶某種熱切,真令他這當兒子的苦思不解。
落座後,洪朗然一改之前的傲慢霸道,方臉時時刻刻掛著欣慰笑意,客套之際甚至帶著微不可察的恭順。
而洪夫人優雅地品嘗茶點,儀態儀表無可挑剔,眸光偶爾落在阮時意身上,疏離意味更甚。
——眼前的小姑娘,頂著讓她夫婿夢寐以求的一張臉,勾得她兒子心猿意馬,她如何能淡然處之?
偏生對方年紀輕輕,行止穩重,談吐得體,無從抉剔。
一番你來我往的寒暄後,話題從慈善義舉的進行轉移到雙方緣起的那幅畫。
洪軒褪去窘意,禮貌地問起,“阮姑娘”是否已遵循“徐太夫人”遺願,將《萬山晴嵐圖》盡收囊中。
阮時意笑靨未遮掩失落︰“謝洪大公子關心,目前尚有兩幅毫無頭緒,如若諸位得到相關信息,還請念在兩家多年情分上,知會徐家人一聲。”
她這番話不無誠意。
洪朗然長眸一凝,閃過難言的狐惑。
阮時意知他好奇,何以徐赫健在,她卻非要去尋找他遺失的舊作。
當著旁人面前,她不便解釋,僅對他報以淺笑。
洪朗然干笑兩聲︰“話又說回來,聖上曾在數年前當面問老夫要過晴嵐圖……”
阮時意奇道︰“那大將軍如何能保留那麼多年?還將此畫歸還徐家?”
“呵呵,”洪朗然冽嘴而笑,“我也當面告訴他,老臣不樂意。”
“……”阮時意一時語塞,不知該作何回答。
洪朗然嘆了口氣。
有句話,他沒好意思再提。
——這幅畫作,一是死去哥們的力作,二是他向阮時意提親的最大的籌碼,他豈會輕易割舍?
所幸他戰功顯赫,素來直率,皇帝沒往心里去。
後來之所以願意讓“阮姑娘”以畫換畫,是念在“小阮”走了,他順帶賣個人情,免得把雙方關系鬧僵。
阮時意與洪家父子友善交談,一點點融解此前玄之又玄的氣氛。
洪朗然表現熟絡,予人“忘年之交”的感覺。
洪軒縱然不明白父親奇詭態度從何而起,對“阮姑娘”一時難割舍,終歸按捺矛盾心情,坦然擺出將軍府公子、內衛副指揮使應有的風範,溫和笑對。
三人眼角眉梢的細枝末節,盡收洪夫人眼底。
每每對上洪夫人微妙目光,阮時意總疑心被對方看穿了什麼。
歸根結底,女人對于“情敵”的種種最為知根知底,且敏銳程度不亞于痴心無悔的男子。
*****
臨別,洪軒剛提出送阮時意出門,卻被洪夫人以身體不適為由,喊他攙扶回居所。
阮時意難以辨別,洪夫人是對她的身份有所懷疑,還是單單不願讓兒子接觸她那張“禍水”容顏。
洪朗然大大方方陪她踏上回廊,輕哼道︰“那家伙沒臉來找我?”
阮時意啐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瞧你對他的語氣,好像沒徹底接納他?嫌他太嫩了?”
他本想開玩笑說,不要徐赫,還可以考慮他,可他一把年紀,哪有臉調戲“小姑娘”?
阮時意苦笑︰“我承認,走過跌宕起伏,再難接受情情愛愛。”
“那臭小子!過了那麼多年,依舊是臭小子!”洪朗然笑罵,“他若敢再負你,我便打斷他的腿,把他綁回來拴牢,看他往哪兒跑!”
阮時意猶記徐赫鑿穿齦血,嚷嚷要暴揍洪軒出氣,而洪朗然此時又叫囂著打斷徐赫的腿,心下暗笑二人仍如少年時代一般暴躁。
“老洪,咱們算認識一輩子了,走了那麼多彎彎繞繞,認識世上成百上千人,能稱之為好朋友的,寥寥無幾。他還在人世的消息,連兒女子孫也不知情……”
“你、你們……為何不說?”
“最初是我諸多顧慮,目下輪到他死要面子,但總會有適宜時機。記住你答應過的,無論如何,別讓旁人看出端倪。”
“連阿桐也瞞?”
“多一人知曉,多一分危險。讓那老太婆活在記憶里,未嘗不是好事。”
洪朗然朗目精光灼灼︰“小阮,往後有啥需要協助的,盡管開口。”
他英氣逼人的面龐,散發經年未變的誠懇。
平靜注視他半晌,她溫言道︰“我需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麼事!上刀山下火海,我照樣給你辦了!”
“哪里有什麼刀山火海?”阮時意失笑,“我只希望你——徹底忘了‘小阮’,好好愛惜夫人。”
洪朗然愣住,窘迫之情陡生。
沉默須臾,他小聲道︰“我對她又沒有不好,事事都由著她呢!”
“可你老在人前人後提另一個女人,讓她多難堪啊!從今以後,加倍對她好,盡心盡力彌補,為時未晚。”
阮時意字字出自肺腑。
有些話,她曾勸過無數次,可他死活不听,還鑽牛角尖。
事過境遷,他該回頭了。
見洪朗然尬笑未答,阮時意環視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洪府,柔柔道出心聲。
“老洪,你定要長命百歲,至少……彌補她四十年。”
*****
當馬車從將軍府緩緩駛向城南義善堂時,阮時意疲倦欲眠,懶懶靠在軟墊上閉目而歇。
洪朗然告別前最後的鄭重點頭,解開了糾結數十年的心結,讓彼此回歸正位。
作為“徐太夫人”,她完全理解洪夫人操持的那份心。
換作是她,她也絕不願自家兒子把丈夫愛慕的那張臉娶回家中,日日看著錐心。
她曾覺自己“年少守寡、力挽狂瀾”如何命苦,可試想易地而處,徐赫沒離開,沒“身亡”,而是終日掛念別人家的寡婦……她估計早就發飆了。
但洪夫人沒有。
她在嫁給洪朗然時已然知悉丈夫心里裝的是別人,仍義無反顧為他生兒育女,肩負一家主母的責任,每日把家事處理妥當,也將自身儀容拾掇端麗……
所有該怨的、怒的、恨的、憎的,全數化為力量。
為妻則柔,為母則剛。
“徐太夫人”與洪夫人,均全力以赴,活出風采,遺憾終究無法成為朋友。
阮時意忽覺,《萬山晴嵐圖》維系了她和友人的情誼,在索還過程中,與蕭桐、洪朗然及平家母女的恩恩怨怨,總算一筆一筆交割完畢。
也許等其他那幾幅一一尋回,她和徐赫,該痛痛快快作個了斷。
如若他真贏了賭局,她會心甘情願听他安排嗎?
假設她勝券在握,又能狠下心回絕他的請求嗎?
事到如今,她越發不確定。
車外喧囂聲此起彼伏,教她恍然陷入半夢半醒狀。
夢中,徐晟那孩子的信口開河之詞飄忽而來——精明聰慧如您老人家,定能把那些小兔崽子吃得死死的,佔他們的便宜,完全可以那什麼叢中過、什麼什麼不沾身的……
而徐赫的低沉醇嗓則附在她耳邊哼哼唧唧——我年輕力壯,體魄強健,技巧純熟……你我天生一對,無縫契合,相識多年,難道不該優先考慮我麼?
阮時意驀地驚醒。
從車窗內滲透而入的寒風,並未能吹散臉頰的滾燙。
定是腦子抽風了,才會把祖孫二人的渾話記在心上!
她骨子里有這般……浪?
眼看離義善堂不遠,阮時意急忙拋開亂七八糟的念頭,整頓衣裳,以便隨時下馬車。
這兩日,她手底下的人已著手動用齊王和洪家的募捐,挑選地皮,準備籌建新學堂和庇護所。
隨著京中兩大名人的加入,她的計劃得到更多不同層次的商家響應。
是日,藍家兄妹正在親力親為,踏入城南大片老巷,研究哪些該拆除,哪些該保留。
一見阮時意蓮步而來,藍曦芸拋下兩塊磚頭,興沖沖奔來。
閃亮小眼神宣告——那愛打听的毛病又犯了。
“阮妹妹!我表舅公和表舅……跟你那位,真打起來了?瞧不出來!小先生竟能扛得住洪家父子的輪番上陣……”
阮時意皺眉︰“起了點誤會而已!別以訛傳訛,再說,我剛從大將軍府過來,都解釋清楚了。”
藍豫立聞聲,手執圖紙,從一家破落院子大步而出,見了阮時意,頷首致意︰“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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