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後方馬蹄聲伴隨車輪聲漸行漸近。
徐晟白袍迎風,騎著黑色駿馬開道,後方則是周氏的馬車和徐府僕役。
阮時意暗自慶幸,還好徐赫走得及時,沒被就地逮住。
“咦?”徐晟勒馬,“您在等我們?”
阮時意借機承認︰“嗯,順帶看看風景。”
“這外披……”徐晟打量她那不合身的相思灰大披風,再觀垂落在地的尺許拖尾,恍然大悟,笑得意味深長,“哦!懂了。”
阮時意後知後覺,徐赫強行給她裹上的披風,還松垮地搭在她的月白外披上!
徐赫那家伙!特地留下證據?
她自知辯解無用,不等丫鬟攙扶,自行登上馬車,矮身鑽入,氣呼呼落座。
馬車悠然下山,穿過繁華鬧市,抵至瀾園時,已近黃昏。
阮時意早在車內脫下徐赫的披風,下車後徑直往沉碧手里一塞,裝作若無其事回房。
她犯不著對下人解釋。
反正,她和徐先生“情深愛篤”、“纏綿旖旎”,已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哪怕她斷言自己的心並未真正復甦,對徐赫的擔憂僅出于親人之間的關懷,可她沒法解釋,為何會一再縱容他超乎尋常的貼近。
對他……仍舊存有愛意?
她自覺不像。
在她記憶中,她對他愛到極致時,會為他喜而喜,為他悲而悲,恨不得與他晝夜繾綣、朝歡暮樂,遠離片刻便周身不自在。
眼下,她憂慮他的處境,樂意和他閑來斗斗嘴,因他的挑弄逗引而蠢蠢欲動……卻連當年深情厚愛的皮毛都未及。
事過情遷,他們回不到當年了,無論他多努力去嘗試挽回。
回房後,她更衣小歇,趁左右無人,偷偷拿出徐赫所贈的小木盒。
盒子由細膩黑檀木制成,抽開上層盒板,內里是深紅色絨布,半裹著一顆拇指頭大小的珍珠,光華流轉,溫潤雅致。
阮時意不知該生氣還是好笑。
多年來,她嘲笑他拿顆褪色假珠子糊弄她,他便去尋了一顆真的?
他什麼意思!
打算讓她老死時用來壓舌?再噎一回?看她不掐死他!
*****
冬月末,听聞藍家兄妹約了徐晟松鶴樓小聚,阮時意借巡視之機,帶上靜影沉碧,悠哉悠哉逛了過去。
此行目的,並非見長孫或藍家兄妹,而是會一會藍豫立接風洗塵的對象——姚統領。
有關接近餃雲郡主一事,阮時意深覺自己商賈之流,貿然登門拜訪郡主府,未免太過失禮。
以郡主的尊貴身份和孤傲脾氣,壓根兒不會搭理她這籍籍無名的一介白身。
若再提出乞觀《萬山晴嵐圖》,更是放誕無禮之舉。
她思前想後,決意先從姚統領入手,先探清郡主的品性,再投其所好,屆時看能否以畫換畫,把對方手里的晴嵐圖“借走”或“換走”。
總比找人進府盜竊要來得光明磊落些。
松鶴樓乃徐家產業,離瀾園僅隔兩條街。內里陳設典雅,菜肴精致,是親朋好友小聚的極佳場所。
徐晟到得最早,見阮時意親自指揮掌櫃更換博古架上的古物,遂笑嘻嘻湊近,對她挑眉眨眼。
阮時意斜睨他一眼︰“又不老實了?”
“我是想趁大伙兒沒來,跟您分享關于先生的八卦!”
“沒興趣!”
“哦……好吧!那我不說了。”徐晟作諱莫如深狀。
阮時意嘴上雖否認,但繼她的“生忌”後,徐赫已銷聲匿跡十天,若說能探听他的消息,興許只有日常進出皇宮的長孫最合適。
可她一氣之下已把話堵死了,只能硬著頭皮扮作若無其事。
偏生徐晟拿準她口是心非的脾性,故意賣關子不說,跟她扯了一堆家中雜事,如毛頭開始認字、哪位遠親來信說某家長輩過世等等,硬是不提“先生”二字。
阮時意拿他沒轍,內心好奇,終歸沒在人前相詢。
臨近申時,從大理寺下值的藍曦芸率先登樓,一見阮時意,親切拉她問話,又遺憾徐家的朋友有孝,未能出席她即將舉辦的婚宴。
正聊得火熱,樓梯處傳來兩名年輕男子的交談聲。
听出當中包含藍豫立,阮時意已猜出另一人是誰,不由自主回眸。
“阮姑娘?好巧!這位是姚統領!”
藍豫立假意流露出驚喜之態,笑而招呼,並引領身側那位高大瘦削的青年步近。
那人一身銀色鎧甲,英氣凜然,見藍豫立介紹,當即除下半擋著臉的銀盔。
霎時間,二樓食客談論聲止,隱約有一呼一吸的靜謐。
諸人有意無意將目光集中至那青年臉上,眸子紛紛為之一亮。
那人身形修長挺拔,面孔俊俏秀朗,溫潤如玉,長眉鳳眸,鬢若刀裁,挺鼻薄唇,渾身上下,渾若天成。
莫論男女,都有極短暫的失神。
阮時意原本掛著禮貌而善意的微笑,對上那雙如流淌山澗醴泉的俊眸,心跳無端一凝。
她往日只聞姚統領身手不凡、年輕有為,卻不曾想過,對方竟生了一副俊美無儔的容顏!
她自詡徐家男兒容貌個個出類拔萃,各具風姿,在此人豐神俊朗的章姿前,似乎差了半分深度。
更令她震悚的是,他眉宇間仿佛潛藏了某種難以言述的深邃,似乎能洞察人心。
一種微妙的熟悉感。
阮時意猛地一顫,如有奇詭念頭,悄悄地,緩緩地,漫上了心間。
*****
天邊最後一抹雲轉化成暗紅,霞光映雪,襯托翰林畫院內的畫棟雕梁倍顯光華流麗。
中堂內燭火通明,上百名畫師分作兩邊,垂首靜候皇帝逐一檢閱。
一個月前,皇帝曾陸續給“徐待詔”布置任務,讓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半臨摹半創作,重繪“探微先生”的名作。
當這一批新作明顯讓龍顏越發舒展,眾人開始大聲贊嘆,低聲附和,持久的安靜徹底被敲破。
嘉元帝捋須,頻頻點頭︰“徐卿家果真才華橫溢!臨摹探微先生的《秋居圖》、《山林藏幽》圖,筆法精妙,更融入開闊遼遠的氣魄,令人印象深刻!”
徐赫自是謙遜一番。
嘉元帝眸光帶笑,又來來回回翻了兩遍,感嘆道︰“只可惜,探微先生留存畫作本就不多,半數以上壓在徐太夫人手里。老人家孀居日久,朕不忍奪人所愛,只在年少時欣賞過一回。目下宮中所藏,徐卿家已一一臨摹過……看來,沒有什麼難得到你了!”
徐赫暗自捏了把汗。
誠然,皇帝搜集而來的,泰半是他閑來送贈親友的游戲之作,真正令他名揚天下的,除了晴嵐圖,余下基本由阮時意保管。
嘉元帝笑容瀲灩光華︰“不過,朕還有最後一道考題。”
說罷,袍袖一揮,讓內侍官捧出一個精雕細琢、描金嵌寶的樟木匣子。
他從龍袍袖袋翻出一把金鑰匙,親手開鎖,慎重拿起內藏的一卷兩尺寬的卷軸。
眾人凝神屏息,目帶欽羨,看徐赫躬身俯首,高舉雙手禮接。
嘉元帝含笑示意他展開一觀,並得意笑道︰“探微先生的驚世之作《萬山晴嵐圖》,相傳有六段,此為其一。徐卿家若能重新臨摹達九分相似,朕定重重有賞!”
徐赫心下狂喜,面容則呈現感恩與慚愧。
他日以繼夜作畫、處心積慮進入翰林畫院、博得皇帝信賴,全為了與此舊作重聚。
若能得這一卷,離揭曉阮時意祖父的秘密又近一步,更讓他在愛妻定下的賭局中先贏上一回。
畫卷重若千斤。
他按捺雙手的輕顫,于余人艷羨驚嘆的注視下,謹慎展開畫卷。
然而,只需一眼,他忽覺胸臆間竄出驚怒惱火,慪得他……差點當場吐血。
第48章
松鶴樓琴音繚繞, 酒菜香氣濃烈, 廳堂雅間均溢滿談笑聲與勸酒聲。
“忙活”完畢的阮時意受邀加入年輕人小聚會。
她安靜端坐一旁,小口品著醇酒,未敢貪杯, 偶爾與藍曦芸說幾句小姐妹的話題。
藍豫立興致勃勃說起他改良過的小型連弩, 于席間展示給姚廷玉看。
姚廷玉把玩一陣, 忽而盯了徐晟半晌。
阮時意不經意抬眸,將此稍顯突兀的一幕盡收眼底。
姚廷玉飲下一杯酒, 覺察她若即若離的視線,轉頭沖她燦然微笑。
這一笑,含脈脈溫情。
冷淡如冰玉的容顏,霎時被鍍上暖陽光華, 怕是能讓京中妙齡女子春心萌動, 夢牽魂繞。
還好, 阮時意只是個披著少女外殼的老太婆,對于各種挑逗勾引的眼神應付自如,當下淺淺還以淡笑。
然則, 姚廷玉若有所思, 眼神越發玩味了。
因“姚統領”透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玄乎, 但若真要挑剔,卻挑不出任何毛病,阮時意不敢公然提拜訪郡主之事, 唯有暫且按下不表。
戌時過半, 眾人酒足飯飽, 悠然從松鶴樓行出。
飛雪潑天而落,商街的商鋪如純銀鑄造,喧鬧繁華靜靜隱沒于覆雪之下,僅余星星點點的燈火,折射時暗時亮的光芒。
徐晟見阮時意未乘馬車,臉頰因酒意泛起酡紅,自是要親自送她回瀾園才安心。
姚廷玉戴上銀盔,牽了一匹棕紅駿馬,笑眯眯打量祖孫二人,笑問︰“阮家小姑娘,是徐內衛的……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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