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洗淨雙手,掩上房門,他熄滅燈火,彎腰抱起酣睡的嬌妻,輕手輕腳步入里臥。
    小心翼翼把阮時意安放至床上,他褪下寬袍,與她並躺而臥。
    夜色極深極濃,終有消逝的一刻。
    屆時,魑魅魍魎將無所遁形。
    *****
    京城東北角,某處畫棟雕梁的宅院內,薜蘿滿牆,芸草青綠,景致優雅。
    樓閣內琴聲叮咚,敲破夜幕空寂。
    一名年約三十出頭的俊美男子倉促穿過回廊,奔上台階,嗓音低且急。
    “門主大人!大事不妙!”
    琴音驟停,一清冷嗓音從內傳出,“何事氣急敗壞的?”
    “地下城……被禁衛軍給剿了!”青年快步入室。
    內里布置奢華,長桌、幾榻等均為黃花梨精制,案頭茗碗、瓶花、筆墨俱備,鎮紙正壓著一幅墨跡未干、精巧細致的花鳥畫。
    閣內琴案前端坐著一位身著水色廣袖道袍的中年男子,光潔容色難辯具體年齡。
    風度溫雅圓融,眉宇的詩書氣,山水不露。
    長指下的紫漆金徽七弦古琴,“噌”地斷了一根弦。
    他俊朗五官有極短暫的扭曲,隨即恢復如常,“說說看,怎麼回事?”
    “首輔大人父子、鎮國大將軍父子、藍家三位公子、大理寺卿夫婦和刑部左侍郎同時帶人,分別從五個主要關卡下手,短短半柱香內,將秘道分成七段互不聯通的彎曲道路!
    “據說,連藍太夫人蕭氏,也親自帶府兵接應!把地上各出口堵得死死的!禁衛和巡防已攻破數段,搗毀了咱們好幾個地下賭場、妓院、倉庫、比武場……”
    中年男子悶哼︰“何以此時才來報?”
    “屬下……也是剛剛才在巡防隊伍的兄弟手中脫身!因西南段和東南兩段的禁衛有咱們的人,有部分人逃出來了……此外,北面有兩段使用了火•藥,炸開幾間民房,但遇上戒嚴令,怕難在短時間內匯合!”
    中年男子長目閃過一絲恨意︰“照這麼看,徐家、洪家、藍家人早有準備?否則豈能如此精準?”
    “……是三當家發覺了中蠱後被擄走的兩名人員,意圖奪回,不料招惹了徐二爺家的人……”
    “怎又跟明裕那小子扯上干系了?”
    青年垂首︰“涉事者全數被滅口,具體的……屬下仍需再問。”
    “傳令下去,留暗號,讓大伙兒先隱匿再作部署,”中年男子眼底如凝了堅冰,“早讓他們別太貪心!一個個貪得無厭!把自己搭進去!最後什麼也撈不到!”
    “現今,屬下會想法子把牽頭的給保出,但那些孩童、黑工……只能用機關鎖住,省得獲救後吐露機密。”
    “去吧!被官兵抓去的,不必費心思營救,早點處理干淨,免得夜長夢多。”
    中年男子略微揚眉,淡然卸下斷了的琴弦,重新取了一段續上。
    “大人……您沒別的吩咐?”青年對于他的鎮定自若暗暗心驚。
    “去跟殿下說一聲,他的提議,我允準了。”
    “是。”青年躬身告退,悄然掩門。
    閣內琴音再度輕漾,夾雜歲月無情之斷腸,悠悠隨夜風飄遠。
    許久,余音繚繞,中年男子從榻上枕函中取出了一把鑰匙,挪步至書架前,逐一拿下最高處的幾本冊頁。
    最上方頂端的暗格露出,他打開銅鎖,抽拉一細長且鋪滿塵埃的樟木匣子。
    他抹去灰塵,開啟長匣捧出畫軸,解開軸頭綬帶,徐徐展開那長達四尺、繁華蔥榮、大氣磅礡的山水畫卷。
    萬山晴嵐于燈下無聲無息鋪張而開,塵封多年的往事,亦然。
    第79章
    關于秘道的驚悚夢境, 一去不返。
    仿佛在烈火灼燒般的烈日下,瞬即墜入冷涼流溪, 阮時意迷迷糊糊掬起一泓清涼,淺嘗一口。
    渾身說不出的舒暢, 四肢百骸如有溫涼氣息流動。
    大抵先一日心懸于空,外加奔波勞碌,她這一覺睡到天色大明, 方慵懶睜目。
    嗯……什麼烈日,什麼清溪, 一概不存在。
    ——她穿了三層衣裳,側臥于床榻, 雙手雙腿全往徐赫身上堆。
    徐赫懶洋洋仰面而躺,覺察她有所動作, 他轉眸笑道︰“阮阮,你手腳麻不麻?是否需要幫你揉揉?”
    ……!
    阮時意回神, 細辨周遭環境,總算確認一事——她昨夜陪他作畫,全然忘記回房, 直接依靠在外間睡了。
    至于為何會黏上他,必定因她衣裳穿太多,而他體溫自帶寒涼之氣, 使她睡夢中不由自主靠近。
    “你、你怎麼……不把我叫醒!”
    她自知此言乃廢話, 仍禁不住慍惱。
    “看你睡得香, 我既舍不得喚醒, 又不忍心讓你睡短榻……當然要把你抱回床上!”徐赫笑語哼哼,“放心,我沒胡來,是你主動抱我的。”
    “哦……那真是抱歉。”
    阮時意鎮定從他腰腹腿上撤退,緩緩坐直身子。
    有過數次經驗,她深知自身越是表現怯意與赧然,那家伙將越發得瑟地逗引。
    她得學著厚起臉皮。
    當務之急,應趁其他人未發現,趕緊溜回客房。
    見徐赫大模大樣躺著不動,她沒好意思從他軀體上翻趴而過,遂按捺窘意,推了推他。
    “嗯?”他似笑非笑望著她。
    “我、我要下去,你讓一讓。”
    “哦?睡完就跑?”
    “別瞎說!”她使勁兒推搡他,強行從床尾“突圍而出”。
    徐赫伸手攙了她一把︰“急什麼!又不會吃了你!”
    阮時意下床後,顧不得他耐人尋味的視線,徑直褪下他的灰色外披,卻听他暗笑,“呵呵,老夫老妻的,用得著這般見外?”
    她懶得搭理他,謹慎繞過屏風,確認外頭無異動,悄然拉開房門。
    尚未提抬足跨檻,她動作微凝。
    只因,她跟前兩尺外,正整整齊齊蹲坐著五條大狗,團團圍住門口,吐舌搖尾,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更尷尬的是,阿六與沉碧剛好從廊下端著洗漱用具走來,恰好瞧見阮時意蓬頭亂發、衣裳不整、被狗兒們圍困的窘迫場面。
    “姑娘,您醒了?給您備了水。”沉碧似早覺察她在徐赫房內,半分驚詫之色也無。
    “……我昨晚陪先生作畫,不小心睡著了。”阮時意自詡說的全是大實話。
    “嗯,”沉碧一本正經點頭,小聲補充道,“其實,您犯不著對下人解釋。”
    阮時意方覺自己無意識暴露了心虛的一面,速即從大毛二毛之間擠出,“這幾個小家伙怎麼回事?”
    阿六笑道︰“昨晚叔說了,它們若乖乖守夜,不亂吵鬧,就賞好吃的,這不一大早在等著麼?”
    “那……昨晚真沒人來擾吧?”阮時意始終放不下心。
    徐赫悠哉悠哉從里臥披衣而出︰“他們可警覺了!昨夜晟兒尚在院門十丈以外,二毛和四毛便開始撓我的門……倘若是陌生人,怕是早吠叫了。”
    陽光落在他那張紅腫漸消的臉上,殘留的藥膏斑斑駁駁,兼之胡須粗獷,衣冠凌亂,與阮時意並立,難分誰比誰更狼狽。
    天知道沉碧和阿六要多努力,才能壓抑得住唇角的弧度。
    *****
    徐赫這座無名宅院原先只住了三個人,糧食儲備本就不多,忽然加上阮時意、沉碧、阿六和狗,沒兩頓已然吃空。
    中午,徐府僕役手持首輔手諭,為他們送來一整車糧油米面、蔬菜肉類,還有活雞活鴨活魚等物。
    阮時意瞧著那陣勢,總覺兒孫有意讓她在“情郎”處多呆幾日,莫名生出一種“老人家被子女嫌棄”的錯覺。
    二人未能從徐家僕役口中探尋地下城的處理情況,只知徐明禮連夜召集內閣群臣商議對策,料想此案棘手,已超出眾人預料。
    徐赫沒法親自前往郡主府回覆夏縴絡的要求,唯有請徐府人替他捎去手書。
    內容具體是什麼,阮時意不得而知。
    是日,沉碧、阿六與兩名老僕忙著安置食材,而徐赫則抓緊時間臨摹。
    阮時意四處收拾,見徐赫舊袍裳磨損,她挪至窗邊,對著光穿針引線。
    徐赫百忙中抬頭,目睹她以不熟練的動作認真縫補,不禁一笑︰“不論過了多少年,阮阮始終是位賢妻良母。”
    “別笑話我,”她輕輕一啐,“我生完明初當晚,便听聞你的噩耗,坐月子時日夜哭得撕心裂肺,哭傷了眼,這三十多年來不但沒作畫,連針線活也基本不踫……”
    見徐赫神色愴然,她笑了笑︰“我說這事,並非怨你,而是怕你嘲笑我縫得不好,事先給自己找個台階罷了。”
    徐赫停下手中筆,挪步行至她身側,謹慎從她手上奪過針線。
    對上她狐惑且怨懟的明眸,他探臂將她上半身攏向自己。
    阮時意靠在他勁瘦的腰上,他的體溫明明帶著涼意,卻醺得她臉頰微熱。
    “你又借機對我……動手動腳!”
    被他衣袍上的沉水氣息亂了心神,她稍稍掙開。
    徐赫沒再勉強她,只是低下頭,靜靜凝望她溫婉沉靜的面容。
    他所在角度,能見著她黑如墨染的青絲,白如冰玉的縴頸,紅潤亮澤的嘴唇。
    黑白紅三色相映,如墨畫點朱,嬌媚動人。
    阮時意被他大膽炙烈的眼神一燙,趕忙抓起被他丟棄在旁的衣裳,未料一時不慎,指尖被針扎,縮手之際,免不了“啊”聲驚呼。
    “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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