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恕在下眼拙,相識多時,竟遲遲未能認出二位。”
夫妻對望,某種奇詭念頭如煙霧掠過,似無痕,卻真真切切存在。
那人狹長眼縫迸射出森然之光,嗓音似從寒冬臘月飄至,令人不寒而栗。
“姚某久仰探微先生與徐太夫人大名,何曾想到……竟有幸拜會?”
第92章
探微先生與徐太夫人, 是他們一年來悉心藏匿的秘密。
乍然被外人揭穿,再撞入那雙潛藏詭秘光華的長眸, 夫妻均心跳抽離,不約而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仿如被粘纏滑膩的蛇鑽進骨髓, 呼吸不暢, 血液凝固, 身體發膚無一處完好。
想要否認, 但見姚廷玉神態篤定, 想必掌握真憑實據, 乃至拿住了他們的把柄。
贅言毫無用處,反而浪費時間。
也許此人對阮時意的疑慮從不曾打消,也許曾暗中觀察徐赫,通過他與大犬們的關系、畫風、言行等判斷身份, 也許還神出鬼沒,觀察徐家子孫對二人的恭敬態度……
如若姚廷玉因冰蓮獲得不老能力,自然比尋常人更具想象力,更能推斷隱藏內情。
見阮時意與徐赫震悚後迅速恢復如常,姚廷玉笑意深曖︰“不否認?那是默認了?”
徐赫挑眉道︰“姚統領此行,是為探听我們夫妻間的隱私?”
“非也,”姚廷玉放下翹起的腿,正襟危坐, “在下欲向二位尋求庇護。”
徐赫仿佛听見天下間最可笑的話, 啞然失笑。
“姚統領身懷絕藝, 來去無跡, 殺人于無形……我倆不過是愛好繪畫的小夫妻,有何能力保護你?”
再說,這是求庇護的態度?明擺著……挑釁鬧事吧?
姚廷玉轉目凝視阮時意︰“徐太夫人意下如何?”
阮時意心下凜然。
她死而復生後,知曉隱情的,唯兒女三人、長媳、長孫、于嫻、洪朗然父子,全是親人或相識多年的老朋友、可靠的晚輩。
此刻,敵友難辨的姚廷玉猝然蹦出來,直截了當揭露秘密,卻反稱有事相求?
她眉心不經意一蹙,淡笑︰“姚統領的意思是……你已獲悉我倆的秘密,打算以此相挾?”
“不,我知道你們是誰,也想告訴二位有關我的來歷。咱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理應相互照應。”
徐赫眸色一暗︰“同一條船?照應?”
姚廷玉冷言道︰“你們能維持容貌,必定是服食冰蓮之故。扈雲樨……也就當今的雁族女王,費了整整三十五年,四處找尋冰蓮花及食用者的下落,高手們借書畫盛會之機抵達大宣。
“他們藏匿各處暗地里尋查,通過各種蛛絲馬跡盯上我,我無路可退,只想遠走高飛,偶然覺察你們也為同道中人,才來貴府躲避。倘若二位無護我之意,待我被抓捕……”
徐赫悶哼一聲︰“這就是你說的‘照應’?我們若不協助,你便供出我們,以求生機?”
姚廷玉黯然搖頭︰“我若落在女王手上,必死無疑,無絲毫生機可言,多拉一人赴死,也許我便死得痛快些。”
“以姚統領的身手,天涯海角,去哪兒都成,何須與我們捆綁在一起?”
“掘地三尺找我的,不僅僅是雁族女王。縴絡她……不會輕易放我離開。”他眼底漫過隱約極了悲色,“而且,不論逃去何處,終歸有被懷疑之時,我要的是……杳無蹤跡,徹底消失。”
“你們不是……?”
阮時意料想,即便餃雲郡主算不上神通廣大,也斷然比無權無勢的他們倆強。
“我不想連累她。”他語調無波瀾。
“所以……你打算連累非親非故的我們?”
“的確‘非親’,未必‘非故’。早在三十六年前,僅存于世的三朵冰蓮,已將我們聯系在一起……”
話說一半,姚廷玉見二人面露驚色,狐惑道︰“看來,兩位所知有限。”
“當時……世上只有三朵冰蓮?”
徐赫雖知此物稀罕,萬萬沒想到,自己無心之際,三得其二。
“正是,”姚廷玉笑了,“否則,女王豈會惦記那麼多年?”
阮時意懶得與他兜圈子︰“勞煩姚統領先告知,你,究竟是誰。”
“徐太夫人果然快人快語,”他微微垂眸,唇邊漾起一絲苦澀,“我本名……不提也罷,我起初是雁族女王扈雲樨的一名……男侍。”
“哦……”阮時意恍然大悟。
——怪不得俊美至斯。
徐赫斜睨她一眼,插口︰“姚統領偷了女王的冰蓮?”
“是她讓我先服下,好陪她……”姚廷玉暗暗吸氣,“不巧,余下兩朵,被盜了。”
阮時意奇道︰“她沒吃成?”
“罷了,諸多疑問,得從頭說起。”
姚廷玉起身,將門窗逐一關牢,再三傾听附近無人,方坐回椅上。
緘默片刻,他以嘶啞沉嗓,緩緩道出來龍去脈。
*****
“兩百余年前,雁族一位年輕將軍征戰四方,從雪谷里發掘了晶瑩剔透的冰蓮。因花兒美麗,且能結出帶珍珠光澤的籽,他挖了一批回家。後發覺府上一窩黑白色幼犬啃食冰蓮後睡了好幾天,突然停止長大,身體卻無異常……
“那位將軍好奇,自己偷偷嘗試過兩片花瓣,果然混混沉沉睡了兩日,隨後維持容顏體魄十數載,眼看妻兒老去,他紋絲沒變化,不得不依靠化妝來掩飾。
“而那三條幼犬同樣依然是小奶狗模樣,直到二十年後,才得以長大、繁衍後代。因冰蓮花期不長,凋零後結成的種子深埋冰土,只生根不出葉,三十五年到四十年間才開一次花,導致這個驚人秘密在多年後才被發現。
“將軍返回雪谷,冰蓮因雪崩、動物啃食等原因,不復存在;而他府上僅有的冰蓮也因種植不當、保存不良,數十年後只開出十朵。他們一家四口皆吃了第二批,保持相貌約二十年左右……”
徐赫禁不住發問︰“姚統領,緣何冰蓮的功效時長時短?”
姚廷玉苦笑︰“這和花在土內孕育的年份、大小、花瓣數、食後的體溫相關……最初,無人知曉此間奧秘。將軍一家因經年不老,終究被王族人發覺端倪,遭到嚴刑拷打審問後,被迫獻出全部冰蓮。
“自那以後,冰蓮成了王族獨有的珍物,代代相傳,有三任雁族王食過冰蓮,但死于天災人禍。冰蓮本應生活在寧靜山谷內,在王宮內院存活越來越少。
“而將軍家無意間啃食冰蓮的幼犬後代,因天生對冰蓮氣息尤為敏感,全數由王族飼養繁衍,鼎盛時期多大上百只,用于冰天雪地搜尋冰蓮蹤跡,確有尋獲紀錄,因此賜名為‘探花狼’。
“扈雲樨為公主時,以十六歲之姿隨父王同食,繼位後十分低調。因她享受了整整三十六年的青春,期間休過一任王夫,後只與數名男侍歡好,待男侍色衰,將其活埋,年復一年……
“我在她吃食冰蓮後的三十三年被選拔入宮,其時她已年近五十,仍是少女容色。我年少無知,後怕死得太慘,極力討她歡心……”
徐赫暗笑︰“因此,你獨得女王恩寵,獲賜冰蓮?”
姚廷玉無奈︰“嗯,她先後與王夫、男侍誕下兒女,可大多活不長,唯一存活者身體孱弱多病。醫官根據先王和先王後們的經驗得出結論,若要誕下身體強壯的子嗣,須男女雙方都吃冰蓮。”
“為留住我的容貌體魄,扈雲樨決定與我共享冰蓮,且在事成後冊封我為王夫。千防萬防,滅了好幾隊聞訊爭奪者,終于熬到冰蓮長出花蕾。
“那年只剩三個花苞,根據慣例,將先開的兩朵授粉,以留存珍貴種子。她命我服用最小那朵,自己則等待尚未盛開的最大那朵,並與我約定,互相守護對方。
“因冰蓮需在體溫冷涼時才能發揮最大功效,她將我埋在雪堆內……在我昏迷期間寸步不離守護。然而就在那三日三夜中,有人使用調虎離山之計,將另外兩朵冰蓮偷走!”
徐赫對應阮老爺子的暗示、外界傳聞等,猜出確為北冽國那位親王所為。
姚廷玉言語間流露淡淡輕蔑︰“扈雲樨大發雷霆,下令全境搜捕,不放過任何疑似之人!更揚言,萬一來不及,被人搶先吞食,她必吸干那人的血,用盡所有殘忍手段,將其折磨致死。
“我奉命帶人循跡追趕,趕至與北冽交界處,只挖尋到那人尸首,從其扳指斷定是大宣、北冽或南國皇族人身份。因事發地恰好位于兩國邊境,沒了冰蓮和冰蓮籽,死無對證,沒法宣稱此為竊賊,更不敢宣揚己方殺了皇族,免得惹來三國其中一方勢力的打壓。
“早于我出動的族人因雪崩而死,雪域茫茫,連談花狼也難尋枯萎冰蓮及種子的下落。陰錯陽差,我變成唯一服食冰蓮者。
“想起扈雲樨幾十年來對王夫和男侍們的恩斷義絕後的無情狠毒,我心有余悸,唯恐回到她身邊,被淪為她吸血泄憤的對象,遂連夜殺死隨行的五條探花狼,火速潛逃,隱形埋名,四處躲藏。”
阮時意咂舌︰“原來如此!”
難怪他對探花狼、冰蓮屬性、雁族秘辛等不為人知的細節了如指掌!
將軍因得冰蓮而延年益壽,最終家破人亡;雁族王族貪得無厭,心狠手辣,多半無善果;姚廷玉獲女王恩寵,在生死攸關之時背信棄義;盜花親王為復闢宋宣而命喪冰火瀑布前,硬生生把冰蓮花和冰蓮籽拱手贈予徐赫。
徐赫全不知情,為討好孕中愛妻,命僕從快馬加鞭,捎回類似珍珠的種子;自己想法子以冰車護送,以致引來連串禍患,白白耽誤三十五載工夫;卻在冥冥之中扭轉了妻子的命運,換來彌補過失、廝守終生的機會。
此間功過是非,恩恩怨怨,該如何算計?
念及此處,阮時意深覺慶幸,忍不住問︰“姚統領,你說……服用冰蓮後,會睡三天左右?那……有沒有一睡不起的可能?”
“按理說不會,”姚廷玉皺眉,轉而打量徐赫,“探微先生睡了多久?”
徐赫尷尬︰“我路過撿到花兒,饑寒交迫下整棵吞了,一覺睡醒來,孫女都成婚了。”
姚廷玉笑道︰“冰蓮本就難吃,根帶毒,磨成粉後,可用于制作麻痹藥物,你沒死已算萬幸。”
頓了頓,他端詳阮時意︰“那太夫人食用新一批冰蓮,且連續吃了好幾朵?畢竟我在京城這兩年,數次與你擦肩,真沒想過你會返老還童。”
阮時意表情復雜︰“我壓根兒沒見過此花。孫女出嫁當夜,我自知大限將至,才取出‘亡夫’遺贈的珍珠壓舌。偏生我有咳喘之病,不小心吞進腹中,沒多久便失去意識。約莫也是三天左右,醒來後恢復成三十余歲的儀容,再睡一宿,成這模樣了。”
“冰蓮籽竟有此神效!怕是連雁族王族人也未必知情。這麼說……你倆一開始不曉得是何物?”
阮時意點頭︰“的確如此,他誤打誤撞,我只當是褪色老珠。加上我那會兒被下了慢性毒,表面看為病逝,子孫沒多想,按照正常程序小殮。听你一說,我倒記起某個細節。
“正好春末,天氣漸熱,家人怕我的遺體等不到女兒和外孫女遠道而來見最後一面,曾在棺材旁邊置了不少冰鑒……若非各類巧合,我早就化為冤死無人知的一堆枯骨。”
徐赫聞言,眸光憐愛,悄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姚廷玉又道︰“過去那些年,我踏遍天下,勤練武功,提心吊膽,既怕被扈雲樨找到,又擔心當地人察覺我不老之秘,每個地方只敢停留三到五年。
“期間……我無真朋友,沒敢動心,沒敢留情,如行尸走肉,了無生趣,又總想等到冰蓮失效,謀一線生機。
“直至大前年,踫巧救出游的縴絡,她盛情留我在側,說需要我的保護。我估算期限臨近,我將像正常人一樣,年年月月老去,遂冒險隨她來大宣京城,想著遮蓋面目,大隱隱于市,就此安度余生……”
姚廷玉深邃眼光定定注視愈發透亮的象眼窗格,如從中窺見大千世界、無垠人生。
他由懵懂少年郎,成長為披著青年皮囊的滄桑老者,即使享用天下奇珍,卻無分毫幸福美滿。
良久,他語氣驟然凝聚清寒。
“只可惜,扈雲樨來了。”
“什、什麼?”徐赫與阮時意齊聲驚問。
姚廷玉平靜望著二人,重復並加以解釋。
”雁族女王,親臨大宣,就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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