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請恕在下眼拙,相識多時,竟遲遲未能認出二位。”
    夫妻對望,某種奇詭念頭如煙霧掠過,似無痕,卻真真切切存在。
    那人狹長眼縫迸射出森然之光,嗓音似從寒冬臘月飄至,令人不寒而栗。
    “姚某久仰探微先生與徐太夫人大名,何曾想到……竟有幸拜會?”
    第92章
    探微先生與徐太夫人, 是他們一年來悉心藏匿的秘密。
    乍然被外人揭穿,再撞入那雙潛藏詭秘光華的長眸, 夫妻均心跳抽離,不約而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仿如被粘纏滑膩的蛇鑽進骨髓, 呼吸不暢, 血液凝固, 身體發膚無一處完好。
    想要否認, 但見姚廷玉神態篤定, 想必掌握真憑實據, 乃至拿住了他們的把柄。
    贅言毫無用處,反而浪費時間。
    也許此人對阮時意的疑慮從不曾打消,也許曾暗中觀察徐赫,通過他與大犬們的關系、畫風、言行等判斷身份, 也許還神出鬼沒,觀察徐家子孫對二人的恭敬態度……
    如若姚廷玉因冰蓮獲得不老能力,自然比尋常人更具想象力,更能推斷隱藏內情。
    見阮時意與徐赫震悚後迅速恢復如常,姚廷玉笑意深曖︰“不否認?那是默認了?”
    徐赫挑眉道︰“姚統領此行,是為探听我們夫妻間的隱私?”
    “非也,”姚廷玉放下翹起的腿,正襟危坐, “在下欲向二位尋求庇護。”
    徐赫仿佛听見天下間最可笑的話, 啞然失笑。
    “姚統領身懷絕藝, 來去無跡, 殺人于無形……我倆不過是愛好繪畫的小夫妻,有何能力保護你?”
    再說,這是求庇護的態度?明擺著……挑釁鬧事吧?
    姚廷玉轉目凝視阮時意︰“徐太夫人意下如何?”
    阮時意心下凜然。
    她死而復生後,知曉隱情的,唯兒女三人、長媳、長孫、于嫻、洪朗然父子,全是親人或相識多年的老朋友、可靠的晚輩。
    此刻,敵友難辨的姚廷玉猝然蹦出來,直截了當揭露秘密,卻反稱有事相求?
    她眉心不經意一蹙,淡笑︰“姚統領的意思是……你已獲悉我倆的秘密,打算以此相挾?”
    “不,我知道你們是誰,也想告訴二位有關我的來歷。咱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理應相互照應。”
    徐赫眸色一暗︰“同一條船?照應?”
    姚廷玉冷言道︰“你們能維持容貌,必定是服食冰蓮之故。扈雲樨……也就當今的雁族女王,費了整整三十五年,四處找尋冰蓮花及食用者的下落,高手們借書畫盛會之機抵達大宣。
    “他們藏匿各處暗地里尋查,通過各種蛛絲馬跡盯上我,我無路可退,只想遠走高飛,偶然覺察你們也為同道中人,才來貴府躲避。倘若二位無護我之意,待我被抓捕……”
    徐赫悶哼一聲︰“這就是你說的‘照應’?我們若不協助,你便供出我們,以求生機?”
    姚廷玉黯然搖頭︰“我若落在女王手上,必死無疑,無絲毫生機可言,多拉一人赴死,也許我便死得痛快些。”
    “以姚統領的身手,天涯海角,去哪兒都成,何須與我們捆綁在一起?”
    “掘地三尺找我的,不僅僅是雁族女王。縴絡她……不會輕易放我離開。”他眼底漫過隱約極了悲色,“而且,不論逃去何處,終歸有被懷疑之時,我要的是……杳無蹤跡,徹底消失。”
    “你們不是……?”
    阮時意料想,即便餃雲郡主算不上神通廣大,也斷然比無權無勢的他們倆強。
    “我不想連累她。”他語調無波瀾。
    “所以……你打算連累非親非故的我們?”
    “的確‘非親’,未必‘非故’。早在三十六年前,僅存于世的三朵冰蓮,已將我們聯系在一起……”
    話說一半,姚廷玉見二人面露驚色,狐惑道︰“看來,兩位所知有限。”
    “當時……世上只有三朵冰蓮?”
    徐赫雖知此物稀罕,萬萬沒想到,自己無心之際,三得其二。
    “正是,”姚廷玉笑了,“否則,女王豈會惦記那麼多年?”
    阮時意懶得與他兜圈子︰“勞煩姚統領先告知,你,究竟是誰。”
    “徐太夫人果然快人快語,”他微微垂眸,唇邊漾起一絲苦澀,“我本名……不提也罷,我起初是雁族女王扈雲樨的一名……男侍。”
    “哦……”阮時意恍然大悟。
    ——怪不得俊美至斯。
    徐赫斜睨她一眼,插口︰“姚統領偷了女王的冰蓮?”
    “是她讓我先服下,好陪她……”姚廷玉暗暗吸氣,“不巧,余下兩朵,被盜了。”
    阮時意奇道︰“她沒吃成?”
    “罷了,諸多疑問,得從頭說起。”
    姚廷玉起身,將門窗逐一關牢,再三傾听附近無人,方坐回椅上。
    緘默片刻,他以嘶啞沉嗓,緩緩道出來龍去脈。
    *****
    “兩百余年前,雁族一位年輕將軍征戰四方,從雪谷里發掘了晶瑩剔透的冰蓮。因花兒美麗,且能結出帶珍珠光澤的籽,他挖了一批回家。後發覺府上一窩黑白色幼犬啃食冰蓮後睡了好幾天,突然停止長大,身體卻無異常……
    “那位將軍好奇,自己偷偷嘗試過兩片花瓣,果然混混沉沉睡了兩日,隨後維持容顏體魄十數載,眼看妻兒老去,他紋絲沒變化,不得不依靠化妝來掩飾。
    “而那三條幼犬同樣依然是小奶狗模樣,直到二十年後,才得以長大、繁衍後代。因冰蓮花期不長,凋零後結成的種子深埋冰土,只生根不出葉,三十五年到四十年間才開一次花,導致這個驚人秘密在多年後才被發現。
    “將軍返回雪谷,冰蓮因雪崩、動物啃食等原因,不復存在;而他府上僅有的冰蓮也因種植不當、保存不良,數十年後只開出十朵。他們一家四口皆吃了第二批,保持相貌約二十年左右……”
    徐赫禁不住發問︰“姚統領,緣何冰蓮的功效時長時短?”
    姚廷玉苦笑︰“這和花在土內孕育的年份、大小、花瓣數、食後的體溫相關……最初,無人知曉此間奧秘。將軍一家因經年不老,終究被王族人發覺端倪,遭到嚴刑拷打審問後,被迫獻出全部冰蓮。
    “自那以後,冰蓮成了王族獨有的珍物,代代相傳,有三任雁族王食過冰蓮,但死于天災人禍。冰蓮本應生活在寧靜山谷內,在王宮內院存活越來越少。
    “而將軍家無意間啃食冰蓮的幼犬後代,因天生對冰蓮氣息尤為敏感,全數由王族飼養繁衍,鼎盛時期多大上百只,用于冰天雪地搜尋冰蓮蹤跡,確有尋獲紀錄,因此賜名為‘探花狼’。
    “扈雲樨為公主時,以十六歲之姿隨父王同食,繼位後十分低調。因她享受了整整三十六年的青春,期間休過一任王夫,後只與數名男侍歡好,待男侍色衰,將其活埋,年復一年……
    “我在她吃食冰蓮後的三十三年被選拔入宮,其時她已年近五十,仍是少女容色。我年少無知,後怕死得太慘,極力討她歡心……”
    徐赫暗笑︰“因此,你獨得女王恩寵,獲賜冰蓮?”
    姚廷玉無奈︰“嗯,她先後與王夫、男侍誕下兒女,可大多活不長,唯一存活者身體孱弱多病。醫官根據先王和先王後們的經驗得出結論,若要誕下身體強壯的子嗣,須男女雙方都吃冰蓮。”
    “為留住我的容貌體魄,扈雲樨決定與我共享冰蓮,且在事成後冊封我為王夫。千防萬防,滅了好幾隊聞訊爭奪者,終于熬到冰蓮長出花蕾。
    “那年只剩三個花苞,根據慣例,將先開的兩朵授粉,以留存珍貴種子。她命我服用最小那朵,自己則等待尚未盛開的最大那朵,並與我約定,互相守護對方。
    “因冰蓮需在體溫冷涼時才能發揮最大功效,她將我埋在雪堆內……在我昏迷期間寸步不離守護。然而就在那三日三夜中,有人使用調虎離山之計,將另外兩朵冰蓮偷走!”
    徐赫對應阮老爺子的暗示、外界傳聞等,猜出確為北冽國那位親王所為。
    姚廷玉言語間流露淡淡輕蔑︰“扈雲樨大發雷霆,下令全境搜捕,不放過任何疑似之人!更揚言,萬一來不及,被人搶先吞食,她必吸干那人的血,用盡所有殘忍手段,將其折磨致死。
    “我奉命帶人循跡追趕,趕至與北冽交界處,只挖尋到那人尸首,從其扳指斷定是大宣、北冽或南國皇族人身份。因事發地恰好位于兩國邊境,沒了冰蓮和冰蓮籽,死無對證,沒法宣稱此為竊賊,更不敢宣揚己方殺了皇族,免得惹來三國其中一方勢力的打壓。
    “早于我出動的族人因雪崩而死,雪域茫茫,連談花狼也難尋枯萎冰蓮及種子的下落。陰錯陽差,我變成唯一服食冰蓮者。
    “想起扈雲樨幾十年來對王夫和男侍們的恩斷義絕後的無情狠毒,我心有余悸,唯恐回到她身邊,被淪為她吸血泄憤的對象,遂連夜殺死隨行的五條探花狼,火速潛逃,隱形埋名,四處躲藏。”
    阮時意咂舌︰“原來如此!”
    難怪他對探花狼、冰蓮屬性、雁族秘辛等不為人知的細節了如指掌!
    將軍因得冰蓮而延年益壽,最終家破人亡;雁族王族貪得無厭,心狠手辣,多半無善果;姚廷玉獲女王恩寵,在生死攸關之時背信棄義;盜花親王為復闢宋宣而命喪冰火瀑布前,硬生生把冰蓮花和冰蓮籽拱手贈予徐赫。
    徐赫全不知情,為討好孕中愛妻,命僕從快馬加鞭,捎回類似珍珠的種子;自己想法子以冰車護送,以致引來連串禍患,白白耽誤三十五載工夫;卻在冥冥之中扭轉了妻子的命運,換來彌補過失、廝守終生的機會。
    此間功過是非,恩恩怨怨,該如何算計?
    念及此處,阮時意深覺慶幸,忍不住問︰“姚統領,你說……服用冰蓮後,會睡三天左右?那……有沒有一睡不起的可能?”
    “按理說不會,”姚廷玉皺眉,轉而打量徐赫,“探微先生睡了多久?”
    徐赫尷尬︰“我路過撿到花兒,饑寒交迫下整棵吞了,一覺睡醒來,孫女都成婚了。”
    姚廷玉笑道︰“冰蓮本就難吃,根帶毒,磨成粉後,可用于制作麻痹藥物,你沒死已算萬幸。”
    頓了頓,他端詳阮時意︰“那太夫人食用新一批冰蓮,且連續吃了好幾朵?畢竟我在京城這兩年,數次與你擦肩,真沒想過你會返老還童。”
    阮時意表情復雜︰“我壓根兒沒見過此花。孫女出嫁當夜,我自知大限將至,才取出‘亡夫’遺贈的珍珠壓舌。偏生我有咳喘之病,不小心吞進腹中,沒多久便失去意識。約莫也是三天左右,醒來後恢復成三十余歲的儀容,再睡一宿,成這模樣了。”
    “冰蓮籽竟有此神效!怕是連雁族王族人也未必知情。這麼說……你倆一開始不曉得是何物?”
    阮時意點頭︰“的確如此,他誤打誤撞,我只當是褪色老珠。加上我那會兒被下了慢性毒,表面看為病逝,子孫沒多想,按照正常程序小殮。听你一說,我倒記起某個細節。
    “正好春末,天氣漸熱,家人怕我的遺體等不到女兒和外孫女遠道而來見最後一面,曾在棺材旁邊置了不少冰鑒……若非各類巧合,我早就化為冤死無人知的一堆枯骨。”
    徐赫聞言,眸光憐愛,悄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姚廷玉又道︰“過去那些年,我踏遍天下,勤練武功,提心吊膽,既怕被扈雲樨找到,又擔心當地人察覺我不老之秘,每個地方只敢停留三到五年。
    “期間……我無真朋友,沒敢動心,沒敢留情,如行尸走肉,了無生趣,又總想等到冰蓮失效,謀一線生機。
    “直至大前年,踫巧救出游的縴絡,她盛情留我在側,說需要我的保護。我估算期限臨近,我將像正常人一樣,年年月月老去,遂冒險隨她來大宣京城,想著遮蓋面目,大隱隱于市,就此安度余生……”
    姚廷玉深邃眼光定定注視愈發透亮的象眼窗格,如從中窺見大千世界、無垠人生。
    他由懵懂少年郎,成長為披著青年皮囊的滄桑老者,即使享用天下奇珍,卻無分毫幸福美滿。
    良久,他語氣驟然凝聚清寒。
    “只可惜,扈雲樨來了。”
    “什、什麼?”徐赫與阮時意齊聲驚問。
    姚廷玉平靜望著二人,重復並加以解釋。
    ”雁族女王,親臨大宣,就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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