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得出徐晟對靜影的情誼,有敬仰、憐愛、疼惜,但遠未到刻骨銘心、生死相依的境地。
她更知徐明裕精打細算,總會采用最直接了當的方法,一來體恤她的心意,二來不必牽扯其他人和事。
靜默中,阮時意緩緩點頭,意味著她同意徐明裕的做法。
徐晟從小到大對她無一絲違逆,即便在她重獲青春容貌時打趣幾句,一旦面臨嚴肅問題,照樣乖乖听話,絕無分毫反抗。
他絕望抬目看向父母,懇求雙親替他說句好話。
徐明禮容色驟現為難,他理解兒子的選擇,又不好違背母親與弟弟的意願;周氏心疼兒子,但不敢貿然向婆婆提反對意見。
阮時意掃視各人臉上微妙的表情,柔聲道︰“晟兒,我知你重情重義,倘若你為報答程指揮使的恩德,那一回以身犯險,進入地下城相救……已算還過了,真不必用你未來的幾十年去賭。”
“祖母,若不是單純為報恩呢?”徐晟面露痛苦之色,沖口反問。
“你是說……你、你……?”
徐晟俊臉漲得通紅,咬牙道︰“我深知,在你們眼里,我自幼受保護寵溺,虛度光陰,始終沒長大,任性胡鬧,更不配談什麼情情愛愛……可這一次,我、我想守著她。”
阮時意蹙眉注視眼前這張英氣逼人的臉龐,正想多勸兩句,未料身側久未發話的徐赫忽然插言。
“晟兒已滿二十,如長輩未曾為他定下婚約,他有權利作選擇……這是徐家列祖列宗定下的規矩。”
他與子孫相認後,歷來不過問府中事務。
每當阮時意與子女、兒媳商議時,他多半閑坐一旁,嗑嗑瓜子,品品佳茗,勾勒點小畫,從不多言。
時至今日,他尊口一開,非但反對阮時意的觀點,還搬出了“徐家列祖列宗”!
阮時意只覺心頭竄出一團火苗,卻又不知該引往何處焚燒。
對上徐晟驚喜眼光、徐明禮夫婦暗松一口氣的舒緩,她怒上加怒。
仿佛數十年來對這個家的付出、對兒孫的悉心栽培,抵不過徐赫輕描淡寫的一句肯定。
阮時意清眸落向門邊,淡淡發聲︰“既然你祖父開了金口,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說罷,她木然起身,甩開徐赫的手,徑直從跪地的徐晟身邊走過。
她發如鴉羽,飄飄青衣似朦朧煙雨籠春林,步態如分花拂柳。
如舊美好,卻令人心下一涼。
第96章
阮時意很少發脾氣。
或者該說, “徐太夫人”很少發脾氣。
尤其是被寥寥兩句話激起惱火、甩袖離開的場面, 更是前所未有。
她知道,自己早在恢復少女容顏起,已不再沉穩刻板如昔, 甚至添了幾分活潑鮮活氣, 可她從沒想過, 會有情緒外泄、當眾發難之時。
大概是……酷暑正盛,體內火旺之故?
晚膳時分,她沒去主廳與子孫同食,只讓沉碧從小廚房端來清湯素面。
草草吃下兩口,食欲全消。
命人提早備水洗浴之際,徐晟院外請見。
阮時意料想在僕役面前, 這孩子只能以平輩身份相待,鬧不出“一哭二跪三抱腿”的撒嬌撒潑。
果然, 徐晟苦等半柱香,不得見, 怏怏而去。
繡月居回歸清靜。
暮雲成夜雨, 雨水砸落房梁、假山、花樹上,霏霏颯颯,似重還輕。
點點滴滴, 如墜心頭。
阮時意早早歇下, 因雨聲久不能寐。
于昏幽燈影下摸索著, 沒來得及掩上窗戶, 庭院內踏雨聲停, 人影一晃,那袍服微濕的昂藏身軀已躍入房內。
“阮阮。”
徐赫展臂欲抱,又恐濕氣沾她身上,忙迅速去掉墨灰色外衫。
阮時意心浮氣燥,慍道︰“下雨天,你來做什麼!”
“自是來哄你這小老太婆。”
他隨手將衣裳攤晾在檀木衣架上,回身時,阮時意已背朝他往床方向走出兩步,且撂下一句,“你睡竹榻!”
徐赫被她炸毛的樣子逗樂,腳下如行雲流水般錯開兩步,擁住她縴瘦的背。
“好啦!是我不對,作為你的丈夫,不該當子孫之面與你提相悖意見……”他覺察她輕微掙扎,雙臂用力圈得更緊,“可我也是晟兒的祖父,在他跪地哀求時說句好話,你好歹給我幾分薄面……畢竟,我名義上是徐家的頂梁柱。”
阮時意冷笑︰“可咱們徐家的頂梁柱消失了三十多年!如今只會杵在家里,除了作畫什麼也不管!就算頂梁的是鐵柱又有何用處?還不如磨成繡花針!起碼能縫縫補補……”
徐赫不怒反笑,悄然將她的手往後拉,語帶戲謔︰“你倒是‘磨’呀!”
隔著衣袍已覺觸手發燙,她怒而捏了一把。
徐赫沒想到一貫羞澀的妻居然動真格,登時熱潮咬牙忍痛了極短一剎那,他攜擁溫軟嬌軀前行數尺,順勢推向綢緞被衾。
阮時意少被他野蠻對待,正要轉身踢他,卻遭他從後抵住,沉嗓含混熱氣落于腮邊。
“你先動的手,不能怪我。”
“辛勞多日,你、你先歇息不好麼?”
“我得先把欠你的這幾日補一補,”他哼笑道,“以證明,我沒那麼容易‘疲軟’。”
阮時意數日未見他,多少存了點念想。
眼看紗幔傾垂,將盛夏酷熱與融融春光分隔,遂由著他了。
徐赫低頭搜尋她的唇,動作不緊不慢,柔聲道︰“阮阮可曾記得,我當初是如何娶的你?”
阮時意感受微涼氣息隨他覆壓而下,逐寸擊退炎夏燥熱,免不了一哆嗦。
徐赫等不到她回應,噙笑提醒︰“我與你初見後,跑去我爹面前跪著,懇請他收回成命,別再央媒向別家提親……你大抵不知,我和我爹之間,為此事置氣好幾年,直至把你娶進門。
“你清麗優雅,溫柔賢淑,才華橫溢,善良仁和……他老人家見了,很是喜歡,才放了我一馬。可見……即便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亦不乏美滿姻緣。”
阮時意訝異他的話多,悶聲道︰“你怎又扯這上了?”
雪白輕紗如梨花凋零,如他嗓音輕柔。
“我是想……讓你少操點心,讓晟兒作選擇,若靜影小丫頭答應了,但好不了,由晟兒自己承擔;若小丫頭痊愈了,卻不稀罕他,也是他自找的。”
他伸手為她按摩肩膀,並未著急撻伐。
阮時意驀然記起,徐晟曾言,他為徐家長孫,實則長年累月受大伙兒悉心庇護,庸庸碌碌……
興許在山水大師祖父和首輔父親的榮耀下,那孩子亦曾自卑過、困惑過。
大伙兒努力在前披荊斬棘,竟從不曾考慮過他真正想要的、真正想去守護的,全然忽略了他早非稚嫩孩童,更將他的動心動情視為小孩子的稚氣念頭。
阮時意自知對子女過份挑剔嚴苛,對孫輩則過份保護寵溺,以致釀成今日之局。
幸好,這局面並不算太難看。
“你的意思是……讓我少管他們?”她語氣略顯怨懟。
“對,你少管他們,多管管我。”
他食指作筆,以皴描坡,漸漸延伸,虛畫出疏離秀麗的水波、細沙、絲草……
阮時意閉上眼,似覺背上平添無垠碧空、亙古連綿的雪山,而他的指尖撩動清冷夜月,一點點將夜色灑落在起伏峰巒與峽谷中。
既盼他干點什麼,又恥于啟齒。
“三郎,你至今沒告訴我,當年那門好親事……是誰家的。”
“真要說?”他俯身把臉埋在她散落枕邊的柔軟青絲中,小聲道,“好吧,是當時信安公主。”
阮時意一呆︰“你、你居然差點當了駙馬爺!當了聖上的姑父?”
“沒……差遠了,八字沒一瞥,”徐赫輕舐她耳珠,“不說這些陳年舊事,你只需要記住,你嫁給我好多年,老醋早沒了味兒,別亂吃,吃了有害無益。”
“難怪皇族人對你崇拜至斯,信安長公主畢生作畫,寡居京郊,要不你抽空……唔……”
徐赫適時堵上她的唇。
摩挲片晌,他“嘿嘿”干笑兩聲,貼著她的鼻尖,含混不清地宣告︰“看來,我家阮阮說服不了,得睡服……”
之後那二字,幾不可聞。
阮時意已知其意,惱羞成怒地在他下巴啃了一口,引發共效鸞鳳的綢繆眷戀。
屋里屋外,皆是狂風暴雨。
案上孤燈搖搖晃晃,終歸沒耐住被透窗而入的夜風。
至死方休的繾綣,使阮時意蔓生某種錯覺,仿佛人世間僅剩下他與她的綺麗。
別的,已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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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和被浪同時消停,一攏幽香因晨曦微露而散。
如常,徐赫欲趁大清早撤回倚桐苑。
奈何他的妻以臉頰抵在他肩頭,玉臂則繞在他另一側的臂膀。
漫長一夢三十五載後,他頭一次感覺到她的依戀。
不在過往生死攸關時,也不在夜間炙烈滌蕩間,而是在天色半昧半明中。
徐赫無端憶及去年在集賢齋重逢的那一幕。
那時他正忙于挑選墨錠,忽听女子交談聲,其中一句“別胡扯”,像極了“亡妻”的嗓音。
于是,他不經意抬頭。
她立于門口,逆著耀眼金芒,嫩膚傾雪,嬌顏如花,活脫脫便是新婚燕爾時的模樣。
然則那苗條身段、少女清雅的裝束警醒了他——他的妻不可能這般嬌嫩,也不再是少艾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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