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許元姝驚叫了一聲,“大伯娘……”
孫氏拉著她起來,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拿了帕子給她擦了擦臉。
“我會好好照顧志哥兒的,至于陸姨娘,搭一把手也是順手的事兒,畢竟我一個寡婦,最好不要直接跟顧氏起沖突。”
許元姝心中百味交集,可是又冒出來一個疑惑。
要說過繼,還是過繼一個懵懂無知的幼兒才好,可是為什麼祖母言語里竟像是覺得許義靖不可能再有兒子了?
她不由得看著孫氏,問道︰“若是父親再有兒子……”
孫氏面色嚴肅起來。
“這話原本不該我告訴你,你這個年紀也不該听這些,可是你方才誠心待我,所有事情都和盤托出,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情。”
“老太太當年在宮里傷了身子——”
這個許元姝是知道的,寒冬臘月在太液池了泡了一夜,天氣一冷就骨節酸痛,連路都不能走。
“——子嗣艱難,後來用了宮里秘藥,孩子是有了,不過卻把這份病傳到了孩子身上。”
許元姝瞪大了眼楮。
怪不得……怪不得大伯年過三十膝下只有兩個女兒,許義靖這些年過手的妾上百,也只得了兩子四女。
可是再艱難,也不是沒有,萬一……
孫氏沖她笑了笑,“老太太說,顧氏在朱大人後院待了十三四年,從來不曾生育,也不曾小產過,想必是用了藥避過,他們兩個湊在一起,是斷然生不出孩子的。”
“所以你放心,這家里不管是老太太,還是我,都會好好看著志哥兒的。”
許元姝听了這一腦袋的隱秘,連什麼時候回到屋里都沒察覺。
等她躺倒床上,周圍又變成了一片黑暗,她猛然間坐了起來。
大伯娘是怎麼說的來著?
“……他們兩個湊在一起,是斷然生不出孩子的……”
祖母從來不將話說得這樣滿,除非她有完全的把握。
給許義靖下藥?
不!這藥下在了顧氏身上。
許元姝頓時回想起敬茶的那一天,是從來不曾奉茶的萬媽媽給顧氏上的茶。
當時她以為是看重是安撫,因為顧氏不能以正妻之禮進門,所以祖母安撫她,讓自己身邊最得意的媽媽給她上茶。
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
是因為那杯茶里有東西。
還有,那天用的茶杯許元姝也從來沒見過。
紅底琺瑯杯,還有黃金掐絲,祖母平日生活並不奢華,又曾說這等顏色鮮艷的杯子是最容易做手腳的,所以她平日里用的不是白瓷就是青瓷,也從來不用上了彩釉的東西……
這一切都太過不同尋常了,可惜她當時竟然沒有看出來。
很好,很好,許元姝在黑暗里喃喃自語了兩聲,原來她們都對顧氏心有忌憚,原來她並不是一個人。
第36章 威脅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很是平和, 許元姝除了沒說母親是許義靖害死的,剩下的事情能說的全說了, 甚至連李媽媽跟梅香死的不同尋常也提了兩句。
志哥兒今年才七歲, 按說是不該叫他知道這種事情的,可是再不說……許元姝不知道她進宮之後許家會怎麼樣。
又或者顧氏適應了之後, 上林苑監忙過春耕之後,許義靖騰出手來之後又會不會再有別的招數。
她已經做了一切她能做的。
到了三月十日的晚上, 吃過晚飯, 許老太太就把她叫住了。
“晚上你跟我睡,我想想還有什麼要跟你說的。”
許元姝應了一聲, 叫玉珠去拿她的枕頭來。
許元姝則很是沉默的提著燈籠, 把許家整個繞了一圈。
原本她住的院子, 也是孟氏的院子,現如今里頭住的是二房的妾,整個院子都大變樣了, 連院子正門也給封了去。
院子角落里種的棗樹被挪到了花園里,小時候她和志哥兒都做過的秋千也被卸了個干淨。
一切都不一樣了。
許元姝回頭, 洗漱完畢後又去看了一眼志哥兒, 什麼都沒說,這些天她說的已經足夠多了。
再次回到祖母屋里, 她的鋪蓋已經放好了, 許老太太正坐在梳妝台前頭,桌上擺著那個孟氏親手給她做的,後來又被陸姨娘拉扯成兩半的桌屏。
許元姝驚喜的走了過去, 桌屏的確是修復好了,跟以前一模一樣,完全看不出痕跡來。
“多謝祖母。”她微笑著感謝。
許老太太道︰“這東西你也帶不去宮里,就放到我這兒吧,等你出宮的時候,我再還給你。”
許元姝重重的點頭,許老太太叫吹了蠟燭,祖孫兩個躺在一張床上。
許老太太嘆了口氣,“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教給你,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皇帝的寵愛就是鏡花水月——不,是海市蜃樓,看著熱鬧非凡猶如仙境,其實就是無根之萍,是這世上最靠不住的東西。”
“祖母!”許元姝短促的叫了一聲,“我沒有,我不想——”
話說到一半,連她自己也說不下去了,雖然她可以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她也明白自己進宮不是為了妄圖給皇帝、或者某個皇子做妾,可是如果真的發生了嗎?
她能拒絕嗎?
“你明白了嗎?”許老太太道︰“就像陸姨娘,你父親說看上她了,有人問過她願不願意?她爹直接就是一頂小轎子送了來。”
許元姝沉默了。
“當然陛下年紀大了,有心無力。而且宮里的宮女名義上都是他的女人,皇子們一般是不會冒犯的,但是丑話要說到前頭。”
“你明白了嗎?”許老太太又問,“這種事情沒有什麼可害羞的,你不提前想好,以後就沒有想的機會了。”
許元姝先是點頭,又想起祖母看不見,便道︰“我明白了。”
“你提前把一切可能遇見的事情想好,這樣才能遇事不慌亂,最次能保住命,最好就能奔出個好前程來。而且你要學會揣摩人心,宮里的人說話最是含糊不清,喜歡叫人猜,不會透透徹徹的告訴你該做到什麼程度,你只能自己想。”
許元姝又道︰“我知道了。”
許老太太安靜了一會兒,道︰“皇宮里是這天底下規矩最多的地方,也是這天底下最沒有規矩的地方,一旦入了皇帝的眼,那便是飛黃騰達,青雲直上了。”
“太•祖皇帝曾立下規矩,妃子不能取于高官勛貴之家,不能取于富商之家。要父母俱在、家法嚴正。要求女子有容德、無疾,還要識字。”
“太宗皇帝的生母是宮女,是逃難來京城的南人,父母皆亡,被兄嫂買了二十兩銀子。”
“先帝的寵妃祺貴妃,她父親是河上的采砂人,母親難產而亡,她進宮到死都不識字。”
“所以你只要的皇帝的喜歡,皇帝就能為你破例。”
許元姝已經全然沉浸去下了,她進宮能干什麼?多半還是伺候嬪妃,知道這些事情,也叫她心中有了底。
“可是……我跟你說說祺貴妃吧。”
“先帝喜歡她的時候,她是祺貴妃,先帝不喜歡她的時候,宮里人笑話她是棄妃。”
“先帝曾為了叫她開心,杖斃了兩個對她不敬的妃子,她也可以叫我們全都跳下太液池去給她找釵……”
“祺貴妃不喜木火香氣,她的殿里是用果子燻香的,她受寵的時候,果子天天都換。咱們這邊冬天就沒什麼果子了,先帝就叫人快馬加鞭走官道從南地給她運果子,連軍情奏折都要排在後頭。”
“後來先帝不喜歡她了,先皇後就開始作踐她,祺貴妃上吊的時候,整個皇宮里有頭有臉的人都被逼著看了。”
許元姝小聲問道︰“先帝……為什麼又不喜歡祺貴妃了?”
黑暗中傳來許老太太的嘆息,“不知道,沒人知道。所以我才告訴你,皇帝的寵愛是無根之萍,興許一瓢水就能沖走了。”
許元姝低低的一聲嗯,“祖母放心。我不是為了這個進宮的,就算是萬一……我也不會為了別的東西沖昏了頭腦。”
許老太太伸手在她身上拍了拍,道︰“趕緊睡吧,雖然我入宮的時候才七歲,好些個事情記不清了,不過仿佛是忙了一天才歇下的,好好休息,將來……”
將來怎麼樣,許元姝等了半天也沒等到。
祖母想她以往一樣,從來不說將來的事情。
許元姝現在徹底明白了,就是因為宮里的這份經歷,她怎麼想將來不重要,能做決定的只有上頭的主子。
幾年下來,也就不想將來了。
許元姝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楮,她以後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嗎,想起將來,便是一陣又一陣的心酸。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萬媽媽叫醒的。
“姑娘,該起了。”許元姝猛地睜開了眼楮,外頭還沒大亮。雖然她昨天各種胡思亂想一直到了半夜,可是一想到今天要進宮,她的困意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許元姝坐了起來,洗漱換衣梳頭。
窄袖小襖馬面裙,頭上雙丫髻,一點裝飾也無,領口依舊是用白紙做的護領,不過這一次上頭沒有紐扣了。
這一身衣服是許元姝自己選的,打扮跟宮女無異。
雖然進宮之後就會換成宮里的統一裝束,但是這身裝束至少表明了一種態度。
我家里有從宮里出來的人,宮里的規矩我門清,你們也不用怕我做什麼出格的舉動。
許老太太看見點了點頭,道︰“從今往後你只能靠著自己了。”
等吃過一頓食不下咽的早飯,許老太太送她到了許家的外書房,因為地處京城,家里大小有個官身,還托關系的緣故,許元姝是有馬車來接的,大概辰時二刻到。
許義靖今天也沒去衙門,顧氏身後跟著陸姨娘還有許修成兩個,已經等在了外書房。
看見許元姝來,顧氏笑道︰“人都說咱們家里姑娘沉穩,今兒一看果真如此,我從昨兒晚上就開始著急,早上天不亮自己就醒了,若是姑娘再不來,我都要差人去請你了。”
沒等許元姝說話,許老太太先咳嗽了一聲。
顧氏這話乍一听是說她自己著急,可是仔細听听難道不是說許元姝萬事不上心?
許老太太宮里出來的人,如何听不出來,就是許義靖,天天都在鑽營如何討好太監,又要從他們有心無意透漏的一兩句話里猜出他們喜好,自然也是听出來了。
“我看著她,她如何能遲?”許老太太冷冷淡淡地說。
許義靖接著咳嗽了一聲,他方才看見許元姝,就覺得自己這個女兒當真生得極好,就是穿著這樣的衣服,也是俏麗無比,他就不信宮里的主子們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