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第115章 木蘭花(三)
    一晃到了六月。
    西三所里住著的順答應病死了,皇帝沒有旨意,其喪儀也就在皇四子出生的熱鬧和喜氣里,草草了了事。
    與此同時,內務府了結了選秀之事,各宮都添了新人,皇帝獨不準任何人住進翊坤宮。
    五月初四這一日,是敬貴人的生辰。淑芳齋戲台,皇後傳了戲與太後及六宮共樂。
    散戲後,皇後又獨自在戲台下坐了一會兒。
    湛藍色的天幕映著紅牆金瓦片的戲台子,台子後面那株頗有年生的玉蘭花開得正盛。花朵飽滿,花瓣新鮮厚,一點敗像不見。
    皇後望著那玉蘭花出神。不覺拂掉了手邊的扇子。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撿了那把扇子,恭敬地遞了回來。皇後側面看時,卻見陳小樓洗了油彩,換了一身淡青色衫子,正躬身站在她身旁。
    是時,戲台下面,升平署的內學們剛剛卸了面,紛紛跟著管事的太監出來。
    人散如花落,眼前的景致有些寂寞。
    然而風掃過空蕩蕩的戲台,卻搖不下一朵玉蘭花。
    皇後並沒有接那把扇子。
    一旁的孫淼會意,上前替她接了。
    陳小樓這才跪下來磕了個頭,直身望了一眼皇後。
    “奴才見娘娘心緒好了許多。”
    皇後仍是冷言冷語。
    “本宮沒有讓你說話。”
    “是,奴才該死。”
    他說完,毫不留情地給了自己一個巴掌。
    皇後的手中的茶盞震蕩,原本靜靜映于其中的人臉,一下子破碎開來。她這才發覺,自己竟把這盞冷茶握了大半個時辰。不禁自嘲一笑。那麼熱鬧的戲文,她竟然一句都沒有听進去。
    “唱《春閨夢》。”
    “近黃昏了,這出……太淒涼,奴才給您換一出吧。”
    “本宮不喜歡听熱鬧的。”
    “是。還唱張氏夢里那一段嗎?”
    “對,起句唱‘細思往事心尤恨,生把鴛鴦兩處分……”
    陳小樓應了是,回身重新踏了板子。
    戲台上的絕妙好音又起來,皇後靠向椅背,閉上眼楮,听著他一句一句地細摳著唱腔,終于听至︰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不由潮了眼,再听下去,竟忍不住落了一滴眼淚。
    孫淼問道︰“娘娘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覺得……”
    她抬手指向戲台︰“這唱戲的人,若太知冷知熱,就很齷齪。”
    孫淼不明白,自己主子為什麼會突然之間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直身朝戲台上看去。
    後宮里除了這些伺候戲曲的外學之外,幾乎是見不到除了皇帝以外其他的男人。在宮中這麼些年,她看慣了皇帝的姿態和做派,剛硬不折,行走坐臥,自有一身硬骨頭。
    所以,她實在看不得陳小樓那比女人還要細的腰,比女人還要軟的小腹。
    “這些人都是玩樣兒,娘娘正經遠了他們才好呢。如今,翊坤宮的那人身子還不見起色,侍不得寢,這日子一久啊,跟咱們主子爺的情分一定會淡的,娘娘該趁著這個時候,多去見見萬歲爺。三阿哥沒了,您還得再有一個嫡子啊。”
    皇後垂下眼來︰“院正怎麼說的,王氏的身子還能調養嗎?”
    孫淼搖了搖頭︰“自從皇貴妃生產後,萬歲爺就把周明扣在翊坤宮,院正大人他們,都請不得脈,所以,也不知道情況。但他說了,皇貴妃本就有寒癥,懷了四阿哥之後,更是虧了精血,僥幸過了鬼門關,之後恐怕也不會再有生育了。再有,奴才听說,皇貴妃的母親,和先帝的雲答應,患過同樣的癥候,雖然用藥拖了很多年,但最後,還是死在了那個癥候上。”
    皇後笑了笑,沒有出聲。
    孫淼續道︰“娘娘,萬歲爺再喜歡她,可畢竟也是男人,幾個月尚好,日子久了,哪里有不厭棄她的。您得耐煩下來,等萬歲爺對她涼了心,也丟到暢春園去冷著的時候,您再把大阿哥接回來……哎喲,說不定那個時候啊,您又有嫡子了呢。連大阿哥也不用顧忌了。”
    皇後仰起頭,戲台上的戲唱到了末尾。
    陳小樓的腔調拿捏地極好,如泣如述,哀怨入骨,听得人頭皮發了麻。
    那一句如是說︰“甜言蜜語真好听,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皇後順著他的調子,輕聲跟了一遍。
    唱閉後,倦聲道︰
    “他不會再給本宮孩子了。”
    孫淼忙道︰“娘娘,您不能胡說啊。”
    “呵……你不懂。為了王疏月,他給了本宮兩個耳光。他已經……沒有把本宮當成是他的正妻了。他喜歡那個漢女,喜歡得拋了祖宗家法!”
    說著,她含淚笑了笑︰“本宮也不明白,本宮究竟做錯了什麼。不過,你說的也對。皇上也是男人,內務府新選了秀,你去敬事房傳話,讓他們盡心地教那些新人規矩,尤其是敬貴人和敏嬪,她也是科爾沁的人,順嬪和成妃都死了,宮里的三個孩子,有兩個都是漢女所生,唯一的一個恆卓,也不知道被王氏教養成了什麼心性,她們得有子嗣,我科爾沁部才有後望。”
    孫淼嘆了一口氣︰“不光您過問,奴才听陳說,太後娘娘也在過問,敬事房的人早就打起了十二萬分的心在做事,就是……萬歲爺如今政務繁忙,好像……還顧不上她們。”
    ***
    哪里是顧不上。
    自從王疏月誕下恆寧之後,皇帝哪怕處理政務至深夜,也要來翊坤宮,看一眼四阿哥,再看王疏月。從前他會把她喚起來伺候,但這段時日皇帝不肯勞碌她。周明之前回過皇帝,皇貴妃身子尚需調理,暫不能侍寢。
    皇帝听後,規矩地讓敬事房都歇了事業。
    王疏遠月若是睡了,皇帝就在榻邊坐一會兒。若沒睡,二人就靠著,天南地北地說會兒話。
    五月以後,朝廷在皖南推行的種痘之政初見成效,京城的八旗各族,亦有大但效行之勢,皇帝在王疏月面前大贊了朱紅光等幾個有功之臣。
    那日是個大晴日,王疏月正握著大阿哥的手,規他的那一手祝體。西暖閣沒有用冰,皇帝和大阿哥都熱得汗流浹背。
    皇帝捏著手中的折子,在窗口上風處站著,接過張得通遞上的帕子抹了一把汗︰“你是不是把朕在武英殿翻出來的那本《張氏醫通》給收起來了。朕剛沒找見。”
    王疏月抬起頭道︰“我昨兒翻著呢,這會兒……金翹,你去看看,那本《張氏醫通》是不是擱在西暖閣的茶案上。”
    金翹打簾道︰“主兒近來搬了好些醫書過來看,奴才字兒不識幾個,哪里知道哪本是呀……不過茶案上到是放著好幾本,奴才一並搬過來,跟主兒一起找吧。”
    “也好。”
    皇帝從窗口走到她身邊︰“朕到想問你,你沒事看那麼多醫書做什麼。”
    王疏月與大阿哥一道運著筆,含笑道︰“您不也跟著我一道看起來了嗎?南方種痘法推行的好,您心里高興,我也就想多了解了解。”
    說著,她抬起頭,無意間看著皇帝額頭上起了豆子大汗珠子。再一看大阿哥,也是衣衫濕透,兩父子跟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各自狼狽各自的。但沒有一個有要走的意思。
    天已經大熱起來,各處都已經用上了冰,皇帝最是個怕熱的,恆卓也從了他這一點。但王疏月受不得寒,前一兩個月,連風都不肯吹,西暖閣又是當西曬,這會兒到了下午,難免憋悶。
    奈何這兩父子沒事就是愛淌汗抹水的來坐著。
    王疏月拿自己的絹子給大阿哥搽汗,一面對皇帝道︰
    “恆卓也是,主子也是,我這里用不得冰,你們非得在駐雲堂里和我擠著。”
    恆卓抬頭道︰“兒臣是想和娘娘。皇阿瑪您呢?”
    皇帝一窒。
    “閉嘴。”
    大阿哥被他這麼一嚇,忙噤了聲。
    王疏月無奈地笑笑︰“您又吼咱們大阿哥。”
    “朕哪里吼他了……”
    話還沒說完,那母子兩卻湊在一起笑出了聲。
    好一會兒,王疏月收住笑,刮了一下他的鼻頭,彎腰道︰“和娘娘也想你,嗯……等和娘娘再好些,給咱們大阿哥做茯苓糕吃。”
    “好。兒臣好久沒吃您做的茯苓糕了。”
    “嗯,那你再寫兩個字,和娘娘不捏你的手了。”
    皇帝壓下氣性,靜靜地听著這兩人的對話。
    王疏月的確沒有食言,不論她有沒有自己的孩子,大阿哥都是她最心疼的孩子。
    皇帝看得出來闔宮越矚目四阿哥,她就越在意大阿哥。用心地陪著他,沒有讓他受一點委屈。
    “讓金翹先找著,朕要出去站會兒。”
    王疏月望著他的額頭笑了笑︰“熱著您了吧。明間把後門前門一並打開,有穿堂風,我陪您一塊去站一站。”
    “你吹得風嗎?”
    “沒事,就一會兒,我把坎肩兒穿上,不會冷的。”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到明間。王疏月推開正門,穿堂的風一下子透了近來,吹拂起她身上那件春綢纏枝花袖的氅衣。
    “好涼快呀。”
    “貪什麼涼,過來。”
    “做什麼?”
    做什麼,她就是喜歡問東為西的,非得逼著他說︰“朕要抱著你。”嗎?
    皇帝決定不跟她廢話那麼多,一把將她拽了回來,摟入懷中。
    “給朕擋風。”
    “好……擋風,擋風。”
    她不跟他爭,松了力氣,靠入他的懷中。
    夏裳輕薄,自從生產以後,這還是他們第一次有這樣的肌膚之親。
    庭中,冰室的宮人正在給大阿哥的側殿送冰。
    皇帝忽然說了一句︰“還好,成妃把恆卓交給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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