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趕緊從裴延的腿上下來,低頭整了整衣裳。她低頭掩飾的不僅是尷尬,還有不想被人發現的小心思。她沒想到裴延對于感情如此單純直接,完全不用猜。
唇齒間還留有男人口中的溫熱,這種親密很多年不曾有過了。在她入主長信宮的那些年里,看著不斷充盈的三宮六院,心早已被束之高閣,不會再跳動。剛才因著男人的親吻,以及他所傳達出的愉悅和喜歡,她那顆仿佛被冰封的心,重新跳動起來。
裴延看著她,她的臉紅得仿佛石榴,讓人想咬一口。
青峰著急,跺了跺腳,又叫了聲。裴延終于起身,從沈瀠的面前走過。走出去幾步以後,又退回到她面前,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臉側。像在說抱歉,又有幾分不舍。
沈瀠能感覺到他手心粗糙的厚繭,磨蹭著自己柔嫩的皮膚,輕聲道︰“小心傷口,千萬別踫水。”
裴延揚了揚嘴角,因著王氏而升起的不快已經煙消雲散。他要的從來不多,亦很簡單。
出了明間,裴延對著青峰自然沒有好臉色。青峰自知壞了侯爺的好事,但事情緊急,也無心情打听他和沈瀠的進展,直接道明了來意。
“宋通判來了,他說老侯爺和世子的事情查到了些眉目。如今人在書房里頭,為怕他久留暴露身份,所以我才來的。”
宋遠航從不會貿然到訪,定是要緊事。裴延收起心思,快步到了前院的書房。
進去之前,他轉頭對青峰打手勢︰去把裴安帶來。
青峰點頭,轉身去辦了。
書房里頭坐著個穿青色行衣,系大帶的男子,唇上蓄須,容顏俊美。他看到裴延,揮了揮手,算作招呼︰“小子,你可要我一陣好等。再等下去,今日的俸祿可得找你支了。”
裴延坐下來,正要打手勢,宋遠航按住他的手︰“行了行了,你先听我說。”
“當年京城的防務本是由你父親和魏將軍共同掌管。後來你父親獲罪,魏將軍也受到牽連,這權力就轉到安國公手上去了。表面上看安國公沒有在九王奪嫡的時候站隊,但他放棄了當時形勢大好的永王,定王,選擇了無人問津的厲王,已是蹊蹺。你父兄的事,跟他必定有些關聯。”
裴延用手勢說道,安國公已死。
宋遠航繼續說︰“沒錯,可安國公的死也很蹊蹺。外面的人都說他是病死的,但他臥床不起的前幾日,我還在順天府見過他,硬朗得很。你想,安國公一倒,等于先帝時期的舊貴族勢力全面瓦解,對誰最有利?”
裴延的眼神黯了黯︰你的意思是,安國公是皇上除掉的?
“我可沒這麼說!但自古飛鳥盡,良弓藏。咱們這位皇上的心思,實在是深沉,誰也猜不透。說來說去,還是謝首輔最聰明,及早抽身,還有個榮歸的風光。謝家子佷幾乎全都外放地方,如今在朝的也就謝雲朗一個了,想必也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裴延道︰謝太傅對你我恩重如山,要幫謝雲朗。
“明白,你我都是謝太傅教出來的,他的孫子我怎會不留心看護?”宋遠航伸手想要搭裴延的肩膀,裴延往回躲了一下。宋遠航作罷︰“好好好,不踫你。我听青峰說,皇上那邊對坑殺戰俘的事已經有了定論,還要你娶安國公的女兒?這事你可得想清楚了,安國公說不定就是導致你父兄獲罪的人。”
裴延搖頭︰不娶。皇上並未下旨。
宋遠航笑了笑︰“整個大業敢忤逆上意的,估計也就是你靖遠侯了。好了,時候不早,師兄還得回府衙撈油水,先走了。不用送!”宋遠航隨意揮了揮手,自己開門出去了。
裴延對他來去自如,自說自話,早就習以為常。他跟宋遠航系出同門,都是謝太傅教出來的學生。
兒時裴延不願讀書,甚至自暴自棄。父親用了各種方法,請了很多先生,都沒有用。最後父親把他帶到謝太傅的面前,那個須發皆白,笑容可掬的老人家,只用了一堂課的時間,就徹底征服了他,讓他願意靜下心來讀書。他被安排坐在宋遠航的旁邊,宋遠航幼時有耳疾,不大說話,謝太傅還手把手教他打手語。裴延耳濡目染,自然也學會了。
謝太傅對每個學生都和藹可親,傾囊相授。無論他們出身如何,健康與否,在老人的眼里,都是這世上最完美可愛的孩子。
很長的一段時間,裴延都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老人家,博學幽默,見識廣博,是因為年輕時去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書。直到他辭世,謝家的人找來,把他的遺體接走,十里八鄉的人才知道,這位樸素慈祥的老人,竟然是曾經的帝師,大名鼎鼎的謝太傅。
無人知道謝太傅為何在致仕以後到鄉間教書,盡教些窮苦或有缺陷的孩子。裴延只知道,若沒有謝太傅,就沒有今日的他。
“爺,我把公子帶來了。”青峰在門外說道。
裴延讓他們進來,裴安眨了眨眼楮問道︰“二叔為何要見我?”
“你昨日故意帶我去梅林,今日又來報信。為何?”裴延反問道。
屋中先是安靜。裴延目光嚴厲,裴安在他的注視下慢慢敗下陣來,肩膀耷拉,垂著頭道︰“我知道瞞不過二叔,我的確是故意的。我覺得沈氏特別,二叔應該會喜歡她。”
裴延不喜歡被人算計,更沒想到裴安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心機,頓時有些惱怒,拍桌道︰“供你讀書,心思都花在這些上?!”
裴安一下跪在地上,哭了出來︰“二叔,是我不好,我錯了。但我听說皇上要給您娶妻。我怕嬸母欺負我母親,所以想讓沈氏得寵,將來可以幫幫母親。求求您不要生氣,裴安一定乖,一定听話,用功讀書。”他哭得慘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個可憐的小動物。
畢竟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從小沒有父親,敏感多慮。裴延心軟,走到他面前,將他扶抱起來。
“不哭。二叔在,無人敢欺負你們母子。”他拍著裴安的頭道。
裴安抱著他的大腿,抿著嘴,點了點頭。
*
沈瀠以為有了白天的事,裴延晚上還會再來。她正忐忑要怎麼應對,到了晚上,青峰過來傳消息,說侯爺有事,要她先休息。
她莫名地松了口氣。雖然是早晚的事,但能拖一日是一日。
裴延不來,晚上的時光總要消磨。紅菱怕她無聊,特意備了些書。她記得姑娘以前最喜歡看書,雖說這回醒來後性情大變,但想必這點不會改變。
沈瀠贊許地看了紅菱一眼,隨手拿起一本,竟然是謝太傅的文集。謝瀾可以算是謝氏一門最有才華的人,本朝的大儒,文章冠天下,尤擅寫和畫梅花。本朝文人雅士多愛梅,自前朝開始,養梅賞梅的風氣便在士庶間風靡。像謝家這樣名門中的名門,自然不能落于人後。沈瀠年少時,就讀過謝瀾不少關于梅的詩篇,皆能倒背如流。
安國公府里,還收藏了謝瀾所畫的四張梅圖,沈瀠視為無價之寶,從不輕易示人。
謝氏一門在大業能夠享譽盛名長達百年,靠的正是謝氏子弟潔身自好,凌寒而立。沈瀠一直想拜在謝太傅的門下,可惜他致仕之後,便失去蹤跡,連謝家人都不知他的下落。
十幾年的時間里,謝家頻出變故。太傅致仕,首輔致仕,謝家原本在大業朝中樹大根深,如今只剩謝雲朗一個。外人都道他年輕有為,可這風光下面的暗涌,卻不足為外人道。
所以高南錦常說,阿瀠,別羨慕我,我可沒有你那般福氣。
福氣?她有的是哪門子的福氣?如果當初父親沒有執意把她嫁給厲王,是謝雲朗或者別的什麼人,或許她不會早死,會過著平凡而富貴的一生。所以她理解王氏從高處摔下來的那種落差,好比她現在像蚍蜉一樣掙扎求存。
人如果沒有強大的內心,真的會被窘困的環境逼瘋。
沈瀠正望著詩集出神,易姑姑從門外快步進來,對沈瀠說道︰“姑娘,剛才大夫人派春玉過來,說謝夫人在京郊的別院辦了個茶會,邀請你們一起去。大夫人那邊已經應下來了。”
沈瀠還在沈家的時候,高南錦就邀請過她幾次,她都以病為由推脫了。這次想必是推脫不掉,而且魏氏已經答應了。
綠蘿好奇地問道︰“謝夫人,哪個謝夫人?”
紅菱看了她一眼︰“京中還能有哪個謝夫人,能請得起大夫人這樣身份的人?肯定是謝侍郎的妻子,咱們姻親高家的嫡女高氏。”
綠蘿興奮起來︰“那個吏部侍郎謝雲朗嗎?如果我們去赴宴的話,是不是就可以一睹這京城第一公子的風采了?”
易姑姑無奈地搖了搖頭,紅菱點著綠蘿的鼻子道︰“小丫頭春心蕩漾了?那位謝大人不是你可以肖想的,快省省心吧。”
綠蘿扁著嘴,好像不以為然的模樣︰“我就听人說過,當年的謝侍郎迷倒了京城無數的少女,也包括嘉惠後。我就好奇是個什麼樣的人,能讓先皇後傾心?”
“別胡說。”紅菱斥道,“擔心掉腦袋!”
“你怎知是胡說?”沈瀠在旁邊,手支著下巴,幽幽地說道,“也許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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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屋中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沈瀠。易姑姑一本正經道︰“姑娘可別亂說。這天家的事情,那都是忌諱。”
沈瀠自嘲地笑了笑,幾時她說起自己的事也變成忌諱了。不過,屋子里就她們幾個,也不怕被人听去。
沈瀠年少時,就知道謝雲朗。
如所有傳奇的人物一樣,謝雲朗是個神童。三歲能誦詩文,五歲出口成章。後來參加科舉,一試及第,中了個探花郎。陽春三月,那個頭上簪花,跟著狀元游街的秀美少年,成了京城所有少女的夢。
沈瀠常從高南錦那里听到謝雲朗,關于他的文章,詩集,尤其他是謝太傅的孫子,被贊譽頗有其祖父之風。有一日,高南錦拉著她去參加某個酒樓的詩會。第一次見他,腦中立刻浮現了“淡若朝光浮于水,靜如清風梳柳色。”
不愧是謝家子弟,那樣的高華從容,不卑不亢。
即使沒有拔得頭籌,他的巧思和才氣依然贏得滿堂喝彩。
回去後,沈瀠立刻畫了一張圖,借的是孟夫子的典故,畫中人卻是他。踏雪尋梅梅未開,佇立雪中默等待。還把那句在腦海中閃現的話寫了上去。高南錦見了,十分喜歡,把畫借走賞玩幾天。可那畫丟了,再也沒找到。
年少的沈瀠頗有傲氣,拜不到謝太傅的門下,就想跟他嫡傳的孫子切磋切磋。她不顧禮義廉恥地制造幾次偶遇,裝作自己是平民姑娘,因為仰慕謝雲朗的才華,想跟他討論詩文。
謝雲朗自然沒把她放在眼里。沈瀠不肯放棄,追到了他家的門外,他不勝其煩,讓隨從趕她。後來她的身份被謝首輔發現了,誤會她喜歡謝雲朗,首輔還親自上門跟父親提起想要成全這樁姻緣。父親沒有回復,但不久就把她嫁給了厲王,而謝雲朗最後娶了高南錦。
“姑娘,您怎麼了?”紅菱感覺到沈瀠的情緒不對勁,關切地問道。
沈瀠搖了搖頭。那些荒唐的年少時光,小心隱藏的自己,都塵封在記憶的最深處。她費盡思量地做那個皇後,不能哭,不能大笑,不能多話。差點忘了,自己也曾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有著一往無前的勇氣。
“都去休息吧。”沈瀠擺手說道。
接下來的兩日,裴延都不在府中。青峰倒是來過幾次,送了裴延的下屬從西境捎來的瓜果,都是這個時令,京城中不常見到的稀罕物,連宮里都少有。青峰還特別強調,裴延自己一個都沒吃,除了壽康居和沐暉堂,剩下的都送沈瀠這里了。
沈瀠不知裴延是躲著王氏,還是真的有公務在身。但這個人在感情方面真的簡單直接。她不過給他包扎了下傷口,就好像叩開了他的心門。但這可能不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一種投桃報李的回饋。
去赴宴的那日,魏令宜派春玉來接沈瀠。沈瀠穿得十分素淨,也沒佩戴貴重的首飾,她並不想出風頭,盡量讓自己泯然眾人。
春玉對沈瀠的態度客氣了許多,還提醒她︰“今日宴席上會有許多的貴婦人,姑娘只要跟著夫人,凡事有夫人提點,應該沒有問題。今日沈家的二姑娘也會去,姑娘若有東西或話捎回家里,順便帶著。”
“多謝春玉姑娘了。”沈瀠對她突然轉變了態度有點奇怪。但這丫頭跟宮里那些陰森虛偽的人還不一樣。至少她直接,沒有城府,不會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背地里捅一刀子。
不過,沈瀠可不敢指望沈蓉什麼。估計這丫頭為著嫁妝的事還記恨她呢,不給她臉色看已經算好了。
到了府門前,魏令宜已經侯在那里。她今日打扮得隆重了一些,松鬢扁髻,發際高卷,戴貂鼠臥兔。對襟皮襖,衣緣瓖嵌著花形金紐扣,內穿豎領的長襖和馬面裙。
魏令宜看到沈瀠,微微驚訝︰“你是不是穿得太素了一些?”
她帶著沈瀠去露臉,就想在貴婦的圈子里抬抬她的身份。裴延沒有正妻,就這麼一個妾室,雖說沒圓房,但身份上也還說得過去。只是她不知沈瀠是沒猜到自己的用心,還是低調得過了頭。穿這樣一身去赴宴,顯然不太合宜。
“如果你沒有合適的衣裳……”
“夫人,妾身入府之前,母親新作了幾套衣裳,原本是夠穿的。但妾身只是妾室,今日赴宴的大都是正室,且身份高貴。妾身本就忝居席次,若穿得太過招搖,反而引旁人不悅,到時給夫人和府上招惹麻煩。是以才挑了這麼身衣裳。”
魏令宜想了想︰“你說得也對。不過那謝夫人最是熱情好客,八面玲瓏。她帖子里既請了你,自然會圓好場面,不會出什麼亂子。時候不早了,我們就走吧。”
她扶著春玉,鑽進了馬車里,沈瀠也上了自己的馬車。
她的馬車不如魏令宜的寬敞高大,只能容她一個人坐在里頭,隨行的下人只能在外面跟著走。
出了城門,一路往香山駛去。這一帶有不少達官顯貴的別院,所以道路修建得十分寬敞。一條寬闊的河流沿著道旁綿延幾十里,樹木環繞,還有一大片供春日踏青所用的草地。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沈瀠問在外面的易姑姑︰“怎麼回事?”
易姑姑回道︰“岔路上過來一輛馬車,車上出來一個貌美的婦人,正跟大夫人寒暄,好像在說哪家馬車先過去的事。姑娘且等等,應該很快就結束了。”
沈瀠撩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立刻認出站在馬車旁邊那個穿著大紅遍地金貂鼠皮襖,笑容燦爛的女子,正是高南錦。
她心中一驚,沒想到這麼快就撞上,趕緊把簾子放了下來。
高南錦與魏令宜客套了幾句,正要回到自己的馬車上,目光掃到後面那輛馬車,轉頭問道︰“魏姐姐,這馬車里坐著的可是侯爺的妾室?”
魏令宜點頭道︰“正是。我一時忘記了,這就去叫她下來……”
高南錦隨即笑道︰“沒關系。听聞這位妹妹重傷剛愈,此處風大,等到了別院,自然就見著了。既然姐姐相讓,那我就不客氣,先走一步,在別院恭候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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