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祠堂建得比其他地方高,窗戶自然也修得高,傅家寶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還要擔心被人發現,在爬上窗戶後趕緊跳了下去,一不小心就給崴了腳。
他低低咒罵了一句,不過逃出生天的喜悅已經蓋住了腳上的疼痛。
他扒掉皺巴巴的外袍,踢掉腳上用紅線繡出花紋的鞋子,只穿著曙色的單衣、踩著襪子就跑上了街。
街上時不時有人看他,不過傅家寶毫不在乎。傅家其他人都已經被那個女魔頭蠱惑了,他一個人斗不過那女魔頭,得趕緊找他那兩個好兄弟相助才是。
那兩人住的地方離傅家有些遠,傅家寶跑到一半時,忽然被人叫住,他一抬頭,就見好兄弟站在香滿樓二樓,正沖他招手,一個一身紅衣花枝招展,一個一身青衣滿臉精明,活似那些窯子里攬客的姑娘和龜公。
傅家寶被自己這個想法惡心得哆嗦了一下,他抬眼看了下香滿樓的招牌,是間青樓。他有些猶豫,成親了去青樓似乎不太好,但下一刻,傅家寶回憶起林善舞那張在燭光下陰森可怕的臉,他又哆嗦了一下,立刻抬腳跨進了香滿樓。
保命要緊!他就不信那女魔頭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踏入青樓!
上了樓,兩個好兄弟這才發現他不但沒穿外衣,連鞋子都沒有,不由有些驚異,驚異過後又齊齊退了一步。
傅家寶一早醒來就著急忙慌地要拆穿女魔頭,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進了包廂以後他見桌子上有茶壺,直接捧過來掀開茶蓋咕嚕嚕灌了好幾口,解渴後他拿袖子一抹嘴,爽快地嘆了口氣,一抬頭,卻見好兄弟正站在兩步外盯著他,不由擦了下臉,“怎麼了?”
紅衣的是史寇,跟傅家寶同歲,是樂平縣中家業僅次于傅家的史家次子,青衣的是明景,縣令的第三子。這兩人和傅家寶混了有三五年了,交情非比一般。
史寇打量傅家寶一眼,懷疑道︰“你真是傅家寶,不是江湖人易容出來騙我和明兄的?”
明景接著道︰“先別解釋,你身上處處都是破綻。傅兄愛潔,平日里不打理得衣冠整潔絕不出門,至于你……”明景瞄了眼他髒兮兮的襪子,又瞥了眼他亂糟糟的頭發和還未洗去的眼垢,同樣面露懷疑。
傅家寶拍了下桌子,問道︰“什麼易容?摳死又淘到好書了?快拿來給我品品!”他眼楮發亮,儼然已經把女魔頭那事兒給忘了。
聞言,史寇和明景總算放下心來,立刻拿出好書來給傅家寶分享。
原來這三人能湊到一起去,純粹是因為志同道合——愛看書,當然,他們愛看的全都是對仕途無用,會被那些老學究斥責玩物喪志的話本,從前三人鐘愛各種志怪神異話本,但近幾月,市面上忽然出現一種名為“武俠”的話本,寫的是江湖武林的故事,書中大俠路見不平、為國為民的豪情,叫三人看得如痴如醉,只恨不得鑽進這書里,也成為一名飛檐走壁、義薄雲天的大俠。
史寇興奮道︰“這一本是月川先生新出的,一出來就賣斷貨了,還是明兄手眼通天才能搶到一本。”
明景輕咳了一下,說道︰“不過是向書局說明了我爹的身份,才能讓書局留下一本。”
傅家寶嘆道︰“能有一本也值了!明兄你看完了沒?借我回去謄抄一份。”
明景剛剛點頭,就見史寇兩指並攏,往傅家寶身上戳去。
傅家寶正要翻開書看,就見史寇擺出和那女魔頭同樣的手勢朝他戳過來,他臉色一白,瞬間回憶起女魔頭帶給他的陰影,下意識抓起手邊的茶杯砸了過去。
砰的一聲,史寇捂著手痛叫一聲,要不是兩人交情好,他此刻就抄起胡床砸過去了。
還是明景反應快,連忙按住傅家寶道︰“傅兄,這是史兄在書中學到的點穴術,跟你鬧著玩吶!”
點穴術?
傅家寶茫然地看著他。
原來月川先生新出的這一期話本子里,提到了俠士行走江湖時經常用到的手段,分別是易容術和點穴術。
相比起傅家寶和明景,史寇對這武俠話本的痴迷更深,不但模仿書中主角的衣著,還學了足足兩個時辰的點穴手法,本來只是想展示給傅家寶看,卻沒想到傅家寶反應這麼大。
既然解釋清楚,傅家寶便道歉賠禮,兩人就又和好如初了。
史寇站起身,向傅家寶展示他找裁縫做好的緋衣,還有和書中主角同樣的紅楓葉發帶,問他像不像。
傅家寶還在為點穴術吃驚,見狀只是敷衍地稱贊了兩句。
明景見他神思恍惚,便問道︰“傅兄新婚燕爾,怎麼不在家中陪伴嬌妻,何以這副模樣出來?”這句話也是史寇想問的。
傅家寶來到這里,本來就是想要尋求兩人幫助的,只是現在二人齊齊盯著他,傅家寶卻無心作答,他快速翻閱著手里的話本子,發現書中果真有“點穴術”,而且他中招的感覺也跟書中描述的一模一樣後,頓時大受震動,難道他一直想錯了?林善舞不是女魔頭,她是一個大隱隱于市的江湖人?
他又仔細回想著從昨夜到現在林善舞的言行,她的確是拿簪子戳他,可她似乎只是想在圓房上作假,除此之外,並無其他舉動。所以真是他誤會了?
若是在此之前,傅家寶發現書中俠士成了真的,那他肯定會喜出望外地撲過去拜師,但是現在這個武功高手變成了林善舞,他頓時有種暗無天日的感覺。難道他今後要日日屈服在林善舞的淫.威之下?
見傅家寶面色越來越難看,明景問他是否有什麼難處?
傅家寶現在是不敢叫兩人幫忙了,書中那些武林高手殺人越貨毫無眨眼,林善舞一看就不是那種正義俠士,萬一她一怒之下暗中傷害他這兩個兄弟怎麼辦?傅家寶雖然紈褲,好歹還是有良心的,怎麼可能拖累兄弟涉險?
但回憶起林善舞昨晚拿簪子戳他時那股狠辣勁,傅家寶又哆嗦了一下,思量了半晌,他猶豫地問道︰“怎樣能讓林……娘子與我和離?”
听了這話,史寇和明景兩人沉默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傅家寶成親第二日便想要和離,史寇問道︰“傅兄既然想和離,為何不主動提?”畢竟讓一個女人提出和離,也太……
聞言,傅家寶一臉苦澀︰他……他不敢啊!
史寇和明景不知想到了什麼,兩人看著傅家寶的目光充滿了同情。
……
三人在香滿樓商量時,林善舞這邊收到了傅家寶進青樓的消息。
她面上冷淡,心中卻冷笑,成婚第二日傅家寶就敢上青樓,看來是她對他太好了。
第6章
跑來向林善舞告密的丫鬟叫阿紅,她只是個做灑掃的粗使丫頭,平日里還要去廚房幫忙,因為地位低,老是被其他丫鬟支使著做事。今早她又被差去買東西,剛一上街,就看見大少爺衣裳不整地在街上跑,阿紅連忙跟了進去,就見大少年進了一座掛了粉燈籠的小樓。阿紅听人說,那是青樓。
要換做其他女子,連從青樓前邊走過都嫌髒了眼,但阿紅不同,她出身貧苦,幼時能為了爭一個饅頭滾得滿身是泥,莫說只是從青樓附近走過,就算讓她進青樓當丫鬟,只要吃飽給錢,她也願意去干。
當然,她現在是大戶人家的丫頭,自然不會自甘墮落去青樓那種地方伺候妓.子。但是在看見大少爺進了青樓後,她卻眼楮一亮,覺得自己往上爬的機會來了!她走近一些,努力記住那青樓牌匾上的字,一回來就迫不及待找了機會,把那三個字寫給少奶奶看。
“少奶奶,大少爺就是去了這個地方。”
林善舞看了一眼桌上用水畫出來的字,低聲念道︰“香滿樓?”
阿紅暗暗記住,原來這三個字這麼念。
阿紅是偏遠地方鄉下人,被買進傅家沒多久,但是樂平縣附近的,誰不知道香滿樓是什麼地方?听見傅家寶竟然去了香滿樓,林善舞的神情便暗淡了下來,但在丫鬟面前,她很快就收斂了那點失態,溫和地對她道︰“我知道了,謝謝你特意趕來告訴我。你想要什麼賞賜?”
阿紅還是第一次被主子道謝呢,她心跳快了些,小心翼翼道︰“奴婢想到院子里伺候。”
林善舞目光溫和地看著她,點頭道︰“好,過兩日我就找機會讓你進東院。”
阿紅聞言大喜,連忙跪下來磕了個頭,“謝謝大少奶奶!”
林善舞將這個只有十三歲的瘦小丫頭扶起來,摸摸她的腦袋就讓她下去了。
阿紅出去時,撫著被摸的地方,臉有些紅,心也興奮得砰砰跳著,她終于可以進東院了!只是想到少奶奶,她又不免覺得疑惑,長到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遇見少奶奶這樣好看又脾氣好的人,這樣好的少奶奶,大少爺為什麼不喜歡她呢?
阿紅一出去,林善舞面上的溫和就消失了,她抿著唇,開始思量怎麼對付傅家寶。
傅家寶現在是她的丈夫,不管關上門來她怎麼對他,在外面時,還是要給傅家寶一些顏面的,不能逼得太緊,以免傅家寶怨恨她,更不能放得太松,否則傅家寶就會輕慢她,這個度要如何把握,還得好好斟酌。
她好不容易能夠重活一次,肯定是要好好過日子的,自然不想讓任何人的舉動和閑言碎語干擾她安寧的生活。雖說這一切對于沒有經驗的林善舞來說有些難,但再難,也總好過在江湖中拼殺躲藏的日子。
她腦子里將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過了幾遍,就听見屋外有丫鬟喊她。
林善舞叫人進來,問有什麼事。
那丫鬟便道︰“少奶奶,夫人請您待會兒去花園用飯。”
林善舞這才發現已經快中午了,她問︰“什麼時候?”
那丫鬟回道︰“一刻之後。”
林善舞點頭,丫鬟便下去了。看著這丫鬟離開的背影,她心道︰這傅家處處都是陌生的,還是要培養幾個自己的人手才行。
提起人手,她就想到阿紅,這丫頭看著是個激靈的,暫時能收來用,不過一個太少,還是得再找兩個。
心里想著事,她起身走到梳妝台前坐下,在妝盒里挑揀了一番,找出一支素雅的梅花銀簪戴上。又整理了一番原身的箱籠。
因為原身是逼著父母換人的,林父林母雖說依了她,但心中已經有了不滿,那原本備好了讓林善睞帶進傅家的嫁妝便減了五成,到原身手上時只有五畝地、一間地段偏僻的鋪子和銀兩,除了這些銀子外,還有一些銅錢金餅子等等,林家雖說是富農,但能拿出田地和鋪子已經是極好的了,哪里有那麼多金銀給一個並不喜歡的女兒做陪嫁?那些金銀都是傅家送的聘金。其中包括銅錢、五十兩銀子和一些金瓜子金餅子。林家雖然扣下了一半自己準備的嫁妝,但為了讓女兒嫁過去之後不被看輕,還是將大部分傅家送過來的聘金送給女兒當嫁妝,可以說,在這樁婚事里,林家父母不但佔不到半點便宜,還送了鋪子和田地出去,但原主對此並不滿意,也不知道她一個小姑娘哪里來那麼大的虛榮心。
林善舞將這些東西一一清點完畢,而後將絕大部分金銀封存,只取出一小部分備用。這些金銀她並不打算用,等她賺到了錢,還會把花掉的補上去。等有機會,再將這些金銀還給林家和傅家。
處理妥當後,時間也到了,林善舞往眼睫上灑了點水,又把眼楮揉紅,才去了花園。
早上辛氏就帶著她將傅家都認了一遍,她自然知道花園在哪兒。
等她到的時候,傅老爺和辛氏以及傅周已經在了,見她來了,辛氏笑著招呼道︰“善舞來了,快,坐我這邊。”
林善舞含笑點頭,剛剛落座,就听傅老爺問道︰“兒媳,你這眼楮怎麼了?”
林善舞微微一愣,隨即搖頭道︰“沒什麼,是我自己揉紅的。”
傅老爺卻不知腦補了什麼東西,臉色立刻沉了下去,他對身側站著的管家喊道︰“派人去找!看那逆子去了什麼地方!”
管家連忙點頭下去。
林善舞則在辛氏的招呼下拿起了筷子,見公公婆婆都動了菜,才跟著吃起飯來。
咀嚼著嘴里香噴噴的飯菜,林善舞眉目舒展開,心情很好地想到︰這樣的日子才是人過的,她再也不要過那種打打殺殺居無定所的生活。如果傅家寶能早日听話,那就更好了。
一頓飯吃完,管家也回來了,湊到傅老爺身邊說了兩句。傅老爺本以和緩的臉色又沉了下來,他怒得拍了下桌子,“這逆子竟然敢……”話說到一半,他瞧見了坐在旁邊眼圈泛紅的兒媳,頓時停住了,只對三人道︰“我出去一趟。”話畢就帶著管家匆匆出門了。
林善舞看了眼二人離去的方向,微微垂眸,露出一個柔和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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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人用午飯時,香滿樓里,傅家寶三人也吃上了。
不過三人嫌棄香滿樓的酒不好喝,就只用了些菜,史寇和明景兩人一邊吃一邊還給傅家寶出謀劃策。
“女人嘛,所圖就那麼幾樣!”史寇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說道︰“一是丈夫,一是孩子。你不睡她,不給她孩子,時日一長,她自然就慌了,這麼一慌,肯定就得來討好你,你只要不為所動,讓她心如死灰,這麼一年兩年下來,她受不住,自然就會想和離了。”
傅家寶幻想了一番林善舞為了孩子要死要活的樣子,覺得有些不敢置信,懷疑道︰“真能管用?”
史寇拍拍胸膛保證道︰“自然管用!我娘就是這麼對付我爹那些妾室的!幾年前她們一個個囂張得很,連著幾年過去都沒生出孩子,就慌了,現在站在我娘跟前,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史寇剛剛說完,就見門外走進來一個一身藏藍色衣袍的中年人,仔細一瞧,可不就是傅老爺!
他和明景頓時一個激靈,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香滿樓里飄著樂聲,傅家寶還沒發現自己身後站了個人,他對好兄弟自然是非常信任的,他想到只要自己堅持一兩年就能擺脫林善舞,激動得臉都有些紅了,忍不住一拍桌子,振奮道︰“好!就這麼做!從今以後,我要日日冷落那個女人,不跟她同房,不給她孩子,看她還怎麼在傅家待得下去!”
但他說完,身邊卻一片安靜,兩個好兄弟並不像以前那般捧場,傅家寶疑惑道︰“你們怎麼了?”
在好兄弟的古怪的目光中,他遲疑地一回頭,就對上了傅老爺陰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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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我!我沒有錯!你憑什麼綁我!”
傅家大宅里,所有下人都不由支起耳朵抬起眼,朝著大門口的方向望去。
只見平日里囂張得不可一世的大少爺,被五花大綁著從外頭抬進來,傅老爺則跟在後頭看著。
下人們暗暗搖頭,大少爺這回又要倒霉了,也不知道這次要被關多久。早上忘了鎖窗戶的阿麥已經被老爺罰了,這回肯定沒有下人再敢放水了。
他們默默讓開路,就听見老爺讓人將少爺關進柴房。
傅家寶被兩個家丁抬著,一路被人看笑話,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眼見傅老爺居然要把他關進柴房那種地方,立刻瘋狂掙扎起來,抬腿的家丁一時不備,竟然被他踹了一下。身上一疼,就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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