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他看著眼前陽光下的女孩,斜落的光線將她的影子拉得頎長,而她的胸脯正隨著呼吸在輕微的起伏。
    她是真實存在的——有脈搏,有心跳,鮮活而生動,。
    “怎麼處理?“
    他回過神來,重復一遍南檣的問題,臉上露出玩味的笑︰”你希望我怎麼處理?”。
    “哎,您言重了,我哪兒有資格要求怎麼處理,只是……”南檣知道他心中不悅,怯怯咬住下唇,做出小孤女擔驚受怕的樣子,“只是您也知道,雖然還在休假,但我畢竟是杜院長的助理,如果他有個什麼動靜,我的工作也難免受影響,搞不好回去以後連職位都沒了……”她的肩膀在余思危的注視下輕輕顫抖,就像一只擔憂自己飯碗鼠目寸光的小白兔。
    “哦,這麼擔心?”
    余思危看著這她期期艾艾的樣子,略帶諷刺的笑起來。
    “你多慮了。”然後他低下頭去,望著自己膝蓋上的書,“你們杜院長非常聰明,也非常識時務,他什麼事也不會有。”
    南檣听出了他話里有話,但卻並不明白,他的弦外之意究竟是什麼。
    “您的意思是,他不會被處分?”南檣小心翼翼觀望著余思危的神色,關切的情緒溢于言表,“可我听說,集團里有人希望把他趕走……”
    啪得一聲,余思危合上了手里的書。
    “南小姐,剛才我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你了。”
    他抬頭盯著南檣,目光陰鷙而鋒利︰“你們杜院長什麼事都不會有。”
    “與其擔心他人,不如關心一下自己。”他冷眼看她,表情頗有些耐人尋味,“有時候太過相信他人,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這個……您好像話里有話?”南檣偏了偏腦袋,臉上的笑容略顯僵硬。
    也罷,無知者總是無畏。
    余思危看著面前充滿防備的女孩,嘆了口氣。
    “我問你,你這麼關心杜立遠,是因為他有給你承諾過什麼?或者提出過什麼嗎?
    他抬起頭注視南檣,眼神冰冷。
    “……沒有。”南檣遲疑片刻,下意識隱瞞了杜立遠提出希望和她交往的事實。
    “是嗎?那就好。”余思危看著她明顯有所保留的樣子,沒有戳穿,只是輕蔑的笑了笑,“你這麼聰明,我相信你很明白自己的處境。”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南檣頓時變了臉色,渾身上下的汗毛仿佛鋼針般根根豎起。
    余思危再看她一眼,意味深長。
    “算了,今天下午不上課了,你跟我去一個地方。”他終于起身,拿著茶幾上的車鑰匙朝門口走去,大步流星毫不猶豫。
    南檣看著他的背影,先是略有驚詫,最終還是咬牙跟了上去。
    余思危帶著南檣來到市中心的一座豪華酒店里,直奔二樓貴賓宴會廳。大廳門口緊閉,門外低調的立著一個滿是白玫瑰的小牌子,牌子上用簡單的白紙黑字寫著︰張茗茗女士生日宴會。
    似乎有人在這里包場舉辦生日宴會。
    余思危首當其沖推開大門走了進去,南檣也緊隨其後。和大門外的低調簡約不同,宴會廳里可謂金碧輝煌美輪美奐,眾人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你來我往間是盡是一派協和高雅的體面氣息。
    南檣站在巨大的水晶燈下,有些恍惚。她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的場合中出現過了,今時不同往日,現如今再看這些面色得意的達官貴人們,對比自己一襲格格不入的布衣,她竟然有了幾分忐忑。
    在這樣的不安中,她看到了一張躊躇滿志的臉。
    杜立遠站在華梨旁邊,頻頻和前來祝賀的人舉杯示意,他舉止得體,風度翩翩,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在宴會角落窘迫轉身的青澀少年。
    今天是華梨母親張茗茗女士六十大壽,也是她的退休日,華家上下花了大力氣舉辦這場生日宴會,。張茗茗出身不凡,父親曾經是國家干部,後來她嫁了大學同學華如風,雖然這位華先生在政壇毫無建樹,但借著老丈人的光芒做生意也算一路順風順水,而張茗茗則一直在經濟開發區工作,和多位商賈打交道。如今張女士雖已光輝退休,但前來賞光祝賀的嘉賓也都是重量級的,政商通吃,包括了政府領導官員以及華人商會會長。所以這次華梨邀請自己來母親的生日宴會,他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幫忙打點操持,終于獲得對方父母的肯定。
    “華太太好福氣呀!有個這麼漂亮的女兒,還找了個這麼優秀的男朋友!真是般配!”前來祝賀的嘉賓紛紛對眼前儀表堂堂的年輕人表示恭維,“這杯壽酒喝了,打算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呀?”
    張茗茗舉著酒杯含笑不語。華梨則側頭瞟了杜立遠一眼,表情嬌俏而高傲︰“還早呢,看他表現吧!”
    眾人和氣一團,哈哈大笑起來。
    杜立遠也跟著笑起來,他邊笑邊朝對面人頻頻舉杯,照單全收所有的贊美和妒忌,直到視線里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隔著人山人海,他看見了一個身材縴細的女孩。
    穿著普通的 綸毛衣、棉質長裙以及帆布球鞋,寒酸的打扮在這場高規格的宴會里顯得頗為突兀。
    往上看去,一張白淨而清秀的臉蛋正靜靜遙望自己,琥珀色瞳仁里裝滿了透徹的秋水。
    電光火石間,腦海里的念頭已經百轉千回。
    驚愕,詫異,羞愧。
    面對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做了一個和幾個月前完全相反的選擇。他早知道會有揭穿這天的來臨,並且做好了準備,只是萬萬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各色情緒如驚濤駭浪一陣陣翻卷掠過,最後留下的,是重新武裝後的無畏。
    “余總,你怎麼在這里?”
    宋秘書看著角落里躲在陰影中的男子,面帶驚愕,“不是說我代表總裁辦來就可以了嗎?”
    “啊,過來拿個東西。”余思危隨口答著,為了避人耳目,他特意選擇站在宴會大廳最里面的牆邊上,不想還是被金牌雷達宋秘書發現了,這人簡直是秘書中的戰斗機,擁有超強的嗅覺和視力。
    “小宋,幫我擋著點,我不想跟其他人說話。”
    既然人來了就得用上,余思危吩咐一句,視線依舊寸步不離緊緊盯著前方的人海某處,目光饒有興趣。
    “好!”得了指令的宋秘書毫不猶豫站到老板邊上,企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遮擋身後人金光四射的帥氣光芒。
    “不過老板,什麼事讓您這麼開心啊?”宋秘書站了十秒鐘,忍不住回頭問一句。
    “我?開心?哪有?”余思危對他的見識淺薄嗤之以鼻,“你眼神不好。”
    “啊?”宋秘書被罵得灰溜溜回了頭,露出委屈的臉——老板明明就笑得很開心的好嗎?這樣發自肺腑的笑容他都好久沒見啦!
    杜立遠終究還是遙遙朝對面的女孩舉起了酒杯。
    他知道她是聰明人,無需太多言語就能夠理解。
    大雨傾盆而下,沒傘的孩子如果不想被淋濕,首先要去借一把別人的傘。小助理雖然溫柔聰慧,卻終究比不過能在關鍵時刻幫上忙的華梨,至少她知道蔣仁喜歡什麼,她能幫他找到絕版的紅酒投其所好,又能夠說服蔣仁在風雨飄搖時見他一面,讓對方承諾保住他的職位。下雨時華梨不僅借了他一把傘,還讓他穿上了一雙防水鞋。而本來就不公平的人生賽道上,帶著裝備的人才能走得更遠。
    屠龍的少年,城堡並不是他的終點,城堡以外還有更為寬廣的遠山與大海,在那之前,少年需要輕裝上陣,拋下跟不上腳步的同盟另結新伴。
    南檣看著杜立遠臉上的笑容,也明白過來。
    她清楚那個微笑背後的含義——那是帶著歉意的決絕。
    杜立遠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並且將保持和捍衛這樣的狀態。他身邊巧笑倩兮的年輕女性,還有那位被賓客簇擁的貴婦——她們看起來如此相像,顯然是對身居高位的母女。杜立遠站在她們旁邊,整個人意氣風發極了,他選擇了一條快而寬敞的高速路,未來會走得更加舒服順遂。
    一時間里,南檣心頭思緒紛繁涌動。
    腦海里滑過很多年前的那個夏天。
    光影紛繁斑駁的林蔭樹下,少年少女肩並肩一起回家。兩個人因為一點小事拌嘴,少女賭氣低頭走過前面彎道,前方忽然響起了刺耳的剎車聲。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人緊緊壓在身下滾到了路邊,抬起頭來,只見前方碩大的車輪花紋。後來的回憶大多黯淡消散,她只記得自己毫發無損,而少年抱住她的胳膊已是血肉模糊。肇事司機很快逃走了,她則在渾渾噩噩中被杜立遠送回了家。此後杜立遠對一切都絕口不提,沒有邀功,沒有炫耀,一切仿佛從來沒發生過。他甚至還特意叮囑南薔,不要告訴雙方家長,他害怕他們會失眠睡不好覺。
    最終沒人知道這件事,這是屬于少年少女兩個人的秘密。
    對于年幼的南薔來說,杜立遠一直都是這樣讓她敬仰的依靠,既然命都是他救的,那麼將自己名下的財產分些給對方又有什麼不可以呢?畢竟她中了彩票早早站在了山巔之上,而她的救命恩人還在辛苦的爬坡上坎中。
    看來這一次,少年應該會飛的更遠更盡興吧。
    千帆過盡,只余釋然。
    南薔也對著杜立遠笑笑,滿是溫柔。
    “立遠,你在跟誰打招呼呢?”
    華梨轉頭過來,順著杜立遠的目光朝南檣瞟去,紅唇輕啟,眼中波光瀲灩。
    “啊,我的助理,剛才她過來給我送個東西。”杜立遠低頭看著身邊嬌媚動人的女友,語氣溫和寵溺。
    華梨隨意打量了身著布衣的南檣一眼,判斷對方不過是棵毫無威脅力的樸素青菜,臉上露出一個敷衍的笑。
    “走吧!媽媽帶我們去敬王總。”她迅速回頭挽住杜立遠的胳膊,親昵而甜蜜,“他管著這邊的溫州商會呢,走吧!”
    杜立遠點點頭,挽著華梨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余思危在遠處望著這一幕,他盯著少女嘴角欣慰的笑容,臉上原本的愉悅被一寸寸冷凝蠶食殆盡。
    南檣看著杜立遠和華梨的背影,深呼吸一口氣。
    眼眶中有什麼熱熱的,她努力將一切都憋了回去。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她掉轉頭,朝著和他們方向完全相反的宴會廳大門口走去,背脊筆直,脖頸縴細,馬尾辮在空中劃出好看的弧線。
    要幸福哦,阿遠。
    阿遠,再見。
    下卷︰復仇的塞姬
    第三十二章 阿喀琉斯之踵
    南檣走出了宴會廳,一個人走到酒店架空層的旋轉樓梯邊,背對人群坐在大理石階梯上。
    一的繁華喧囂都隨著大門關閉被拋諸腦後,少女漆黑光澤的頭發垂下肩膀,白色的裙擺如同水波流淌在冰冷的階梯上,她的臉色沉靜而肅穆。
    就像一幅定格的油畫,沒人知道此刻畫中人在想些什麼。
    而在遠一些的地方,在更高處的樓梯上,有人正靜靜觀望她的一舉一動。
    余思危居高臨下看著下方那道白色的身影,蹙起了眉頭。他的目光中有探尋,也有難以解釋的疑惑。
    而一切的一切,都被角落里的容子瑜盡收眼底。
    她本來是追隨余思危的腳步出來的。上次《天長地久》畫展以後,無論她怎麼約余思危,對方都以各種理由避而不見,這可把她急壞了。全世界她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這個繼女婿,除了她手頭零散的邊角小料,南家龐大的財產全被這人牢牢握在手里,就連她的美術館也需要時不時靠南創集團續命輸血,這個人就是她的大金主。
    一想到這個,她就對南大龍恨得咬牙切齒——直到老東西出事以後,她才知道他早早立了遺囑,指定由女兒南薔繼承全部財產,徹底將她這個半路夫妻踹了出去。最可惡的是,遺囑里特地說明,如果女兒發生意外,就指定女婿為唯一的財產繼承人,連條最後的活路都不給她留。想她容子瑜,辛辛苦苦從一個紡織廠女工爬到如今的高位,前半生完全看南大龍的臉色過日子,圖的是什麼?難道是圖後半輩子還要繼續看別人臉色過日子?
    所以她想和余思危談判,希望他看在她的繼母身份,以及她曾經幫了他一個大忙的份上,將南家的股份分一部分給自己。她自認為這個要求是合情合理的,畢竟南創的產業經營權她不會插手,她也不想踫那些麻煩,只盼望坐著等分紅。當然,她也明白精明如余思危者,絕對不會輕易答應,她需要有一個足夠打動他的籌碼。本以為上次香港那件事會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哪知最後余思危只是借出了《天長地久》作為回報。誠然,這是非常珍貴的畫作,然而仔細一想,余思危根本什麼都沒付出,也什麼都沒損失,他這算盤倒是打的精得很。無論如何,她還需要一個再有力的籌碼,那樣會有利于她的談判。
    抱著這樣的想法,容子瑜在宴會中意外發現了余思危的身影,並且追隨他的步伐一路來到宴會廳外,直到她看見眼前一幕。
    她忽然想起來,那個獨自坐在旋轉階梯上的女孩,曾經出現在《天長地久》首展當天的美術館里。之後余思危突然讓他們花了大力氣去找沒有出現在開幕式邀請名錄上的人,並且那個人最終被余念祖找到了。
    莫非他們要找的人,就是眼前這個梯子上的女孩?
    容子瑜目光幽深的看著余思危,連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動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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