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應該

    兩人是一道下山的。
    祝福待得時間很久,本就打算回去了。
    謝譯是剛來,他這段時間忙,很難得抽出時間來看她,這一次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
    把花束放在祝福帶來的那束蒲公英邊上,緊挨著,他的太隆重,相形見絀。
    接著從甜品盒子里拿出一個六寸的芝士蛋糕,整齊排列在墓前。
    “今天的蛋糕可能口感不一樣。你常吃的那家店搬了新址,老板娘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街租了兩個店面,現在正裝修呢,估摸著下個月就開張了。”他也在閑話家常。
    “老城區里那麼小一間店鋪,誰能想到它會有如今的規模,說起來你的眼光一直都不錯。”這是在借題夸贊自己麼,甚至有點自戀。
    祝福來了,把這一方天地打理得很干淨,謝譯掏出貼身的手帕抹了抹,一絲灰都沒有,只得又放回口袋里。
    蹲著身子待了半晌,把近況說了遍,實在沒什麼可說的,就靜靜凝視著照片里的她。
    他其實挺無趣一個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這都不是如願愛听的,所以他也就說得少了。
    久而久之,他們之間的話題只剩例行的那些瑣碎的。
    “今天天氣不錯。”
    “我剛才過來的路上遇見個小孩特別逗。”
    “前段時間去看了伯母,她一切都好。”
    “願願,我也很好。”
    她的牽掛,在意,不放心的,全由他來照料,多年如是。
    男人的聲線低沉渾厚,咬字清準,像是擺在櫥窗頂層的名貴樂器,讓人覺得是幻,是天真,是觸手不可及。
    直到問最後一句,由耳入心,祝福嘗到了口腔里蔓延的無邊苦澀。
    過了不知多久,謝譯起身,正欲下山,轉身看到不遠處坐在台階上的人。
    她還在,跟剛剛一樣的姿勢,應該是折騰累了,索性坐下來。
    那雙令人崩潰的高跟鞋,還在她手里轉圜滯地,逃不出魔爪。
    謝譯走近一看,她的食指指甲都因為撥弄金屬扣而坑窪不齊。
    他蹲下來,從她手里接過那只倒霉的鞋,開始研究構造,試了一次找到規律。
    赤腳走了好一段路,祝福的腳底沾了泥,謝譯沒什麼表情,拿出手帕為她擦拭泥濘。
    再拿起高跟鞋套上,金屬扣在他手里安分听話,說一不二。
    另一只鞋也是如此。
    他操作得服帖且快速,更顯得她笨拙,刻意,故作姿態。
    仿佛一場鬧劇,蓄謀已久。
    祝福低眉垂著,她沒有看他,只盯著他手里的動作。
    腦海里冒出兩個字,溫柔。
    又一次感受到他的細心溫柔,專注的神情和記憶里的那張臉重疊交錯,並不太變。
    謝譯將她扶起來站好。
    祝福道謝,其實驚訝更多︰“你怎麼會。”
    “見過我媽有類似的,其實不復雜。”是她性子急了。
    時候不早了,他們一前一後走下山。
    祝福落後他一步,夕陽余暉下,他的影子斜斜的拖在地上,走得快一點,就能觸踫,慢一點就逃開。
    她開始分心追逐,企圖在其中找到聯系和樂趣。
    甚至忘了不適應的新鞋,甚至忘了這是下山台階,甚至忘了危險。
    “啊——”踏空是可預見的傷害里最輕微的懲罰。
    身後她尖叫出聲,謝譯回頭,慣性張開手,好險接住炮彈般跌落下來的人。
    “小心點。”他扶穩她,話里有了點斥責的意味,臉上卻沒有慍色。
    祝福不敢了,她也嚇得夠嗆。
    謝譯將她拉到身側,自覺抓著她的手肘,這是很禮貌的一個動作。
    牽手就不對了,手腕又太過曖昧,手肘是最合適的部位,只代表幫助。
    高跟鞋對她而言還是太吃力,一路下來,祝福仍不小心拐了幾下,幸好有他扶著。
    到了平坦處,謝譯松開手。
    她皮膚嬌氣,這一手攙扶,手肘處就顯露了紅痕,像是被無情對待。
    謝譯看到了忽覺抱歉,正想開口又被她的道謝截了和。
    小嘉看到他們雙雙下來,心里頗為詫異,再一看那位小姐,真是越看越像。
    他們下來了,他才敢去巡邏。
    路過身邊時,他听到那位小姐喊謝先生︰“姐夫。”
    原來是姐妹啊,難怪長得這麼像,實在太像了。
    司機在門口等候多時。
    見謝先生下來,恭敬打開後座車門。
    謝譯沒上車,反問她︰“去哪里,送你。”
    祝福遲疑片刻,看了一眼四下無人更無車的周遭,理智地上了車。
    報了個地址,是她現在租住的小區。
    司機听到了,車緩緩行駛,一路平穩。
    謝譯話很少,不似當年,一上車就開始用手機辦公,側邊放著一台Surface,運用自如。
    他不說話,祝福也不說話,閑來無事打開手機。
    微信里只有幾條簡單的廣告未讀信息,她沒點開,徑直打開工作軟件。
    畫稿被編輯退回來,增加了修改意見,她粗粗看了看,都是小細節,修改起來尤其耗費工時。
    沒看多久便眼冒金星,眩暈迷離,太陽穴突突地脹。
    不知道是在車上的緣故,還是身邊陌生男人的氣息,抑或都有。
    鎖屏,天大的事都等下了車再說。
    祝福閉目休憩,等腦子不炸了才睜開眼。
    她轉頭看向他,依舊是忙著處理公事,祝福就納悶了,他怎麼不暈。
    她租的是上了年頭的老舊小區,弄堂窄小狹隘,車開進去很費勁。
    眼看還剩最後一段路,兩旁被燒烤攤水果小販佔滿了。
    汽車鳴笛聲,商販吆喝聲,隔壁住戶輔導孩子家庭作業的急迫聲,不遠處小公園里的廣場舞伴奏曲,錯綜復雜交織在一起,只剩吵鬧。
    祝福有些汗顏︰“我住的樓就在前面,這里路小,我下車走過去就行。”
    謝譯被手上的游戲bug修復計劃困住,眉頭起了皺褶,听見旁邊人說話了,抬眸分心了一眼,又回到屏幕上︰“不礙事,送你到門口。”
    司機得了指令,不敢馬虎,亦步亦趨地跟著前面一輛販賣甜瓜的貨三輪。
    弄堂兩邊的人都對這輛難得一見的豪車行注目禮,有竊竊私語的,有心血澎湃的,也有羨慕諷刺的。
    人間百態,不過如是。
    大約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車子穩穩停在她的樓號前。
    老舊小區四通八達,沒有特定的圍牆分隔,方便亦不方便。
    下車前,祝福道謝告辭。
    “謝謝你送我回來。”她今天說了很多次謝謝,對他。
    “應該的。”他今天也收到了很多句感謝,從她口中。
    祝福知道他口中的“應該”意指為何。
    送她回來,僅因為她是如願的妹妹,大約與姐姐有關的一切他都覺得應該付出。
    在山上為她穿高跟鞋是,下山時一路攙扶著她是,現在驅車送她至門口更是。
    祝福往樓洞里走了兩步,駐足停留。
    倏而轉身回眸,看著那輛突兀的黑色轎車干癟擠在喧囂里,顯得笨重且稚拙。
    直到消失成一個黑點消散不見,再找不到蹤跡,她悻悻收回目光。
    重新拿起手機,解鎖,劃開屏幕,界面停留在之前的畫稿修改意見上。
    她踱步上樓,邊看著,邊盤算著腳下的路,思緒不知所止。
    -
    想對謝譯說︰請原諒世界的不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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