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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鋒_39

    副將久未得到回應,小心翼翼問︰“將軍?”
    將軍仍目不轉楮望著天際,在身旁督軍三番兩次的催促聲中,忽然問道︰“中原的習俗里,人死後,都會被怎樣安葬?”
    副將一愣,雖然不明所以,仍舊依言答︰“听聞有些地方施行土葬,有些地方施行火葬,各自有各自的寓意。”
    赫戎听罷,微微搖頭,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不,地下太黑了。”
    副將听得雲里霧里。
    “不留活口?”
    “是的,將軍。”
    “那就焚城吧。”
    ——他听見赫戎如此說。
    擂戰鼓為哀號,率千軍赴奠場,一城烈火,渡故人上歸天去,逍遙余世,再無憂慮。
    “赫兄?”李兆堂的聲音傳來,將赫戎從往事中拉回,他緩緩一閉目,再睜眼時,徑直對上了祁重之的視線。
    那張年輕的臉上波瀾不驚,只一雙眼楮深邃無底,此刻沉沉望著他,不知在想些什麼。
    赫戎目光不轉,微微點頭︰“听說過。”
    李兆堂的聲音壓了又壓︰“那位官員便是如今的榮陽郡公。今聖原本為此事大發雷霆,斬令都下了,可貴妃娘娘以死相挾,就降為了下獄,關了不到三個月,當年守城的另一主將突然跳出來認罪,稱蒲城與溯城前後接壤,眾所周知,蒲城只是一座邊塞小城,往後的溯城更近中原腹地,北疆軍隊來勢洶洶,他們是殊死頑抗,最終不敵,不得不棄車保帥,率領滿城百姓堵死城門,以衛家國。”
    赫戎伸出手去,不動聲色按住祁重之攥得死緊,幾欲顫抖的拳頭。微涼的溫度貼覆手背,祁重之驀然一驚,眼里陰霾慢慢被神智逼退,一點點放松下了緊繃的脊背,趕在李兆堂察覺之前,及時換上了一副憤而不平的神色,唾罵道︰“呸,還認罪呢,听起來就是在放屁,必然是收了什麼好處。後來呢,今聖就這麼放過他了?”
    李兆堂亦在嘆息︰“小哥猜得不錯,不過今聖也不糊涂,只是看在貴妃娘娘的面子上,赦免了他的罪過,削去原職,遷出京城,封了個沒有實權的榮陽郡公。那位主將被罰俸一年,調去了南疆接著守城,可他家的庶女,隔年便進了郡公府的門,做了郡公二公子的妻。”
    萬千百姓的性命,不及溫香軟玉的幾句甜言蜜語,一座貧瘠的邊塞城池,只是世家盤根錯節的欲網中,一件微不足道的犧牲品,甚至兩家兒女的終身大事,都能夠作為踏腳石,被父輩們牢牢踩在腳下。
    中原能支撐到現在還沒完蛋,真是全賴北疆的國君一樣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
    祁重之心中冷笑,這樣還叫不糊涂,那怎樣才是真糊涂?
    他深吸口氣,正要開口,李兆堂先囑咐道︰“本也不是什麼秘密,李某才敢與你分說,你二人听過便罷了,權當是個故事,可萬萬不要再外傳了。”
    祁重之︰“記住了,我們嘴嚴著呢,絕不給先生添麻煩。”
    李兆堂笑道︰“說哪里話,不談這些煞風景的了,來來來,喝茶。”
    第29章 第二十七章
    二人一個健談,一個淵博,又天南地北地扯了許多閑話,聊得很是投機。被晾在一旁的赫戎本來還提防著祁重之一個按捺不住,蹦起來拔劍去追砍那位王八蛋郡公,現下看來完全不必擔心,他不僅毫無波動,反而在此後的閑聊里再也只字未提,好像真如李兆堂所說,權當那是個茶余飯後的故事,听過就忘了。
    若非赫戎知曉,所謂的“故事”很有可能涉及他已逝爹娘的死因,以及談及焚城舊事時,他眼中曾有稍縱即逝的細微悲憤,恐怕也要被他蒙騙過去了。
    沙場縱橫多年,對朝局也略有浸淫,自認見識過千人千面的赫戎,也不禁對這份裝蒜的能耐深表佩服。
    珠寶店的店主姍姍來遲,帶來了壓軸的寶貝——一顆紅欲滴血的珠子,個頭飽足,通體泛著潤澤的光,蛛絲紋路密布其上,比祁重之先前看過的那枚桃葉翡翠有過之而無不及,說是價值連城怕都不為過。
    “乖乖,”祁重之搖頭嘖嘆,“李先生好大的手筆。”
    李兆堂點一點頭,店主會意,捧著珠子自去裝盒,稍後派人送往神草堂。期間也沒人來招呼赫戎兩人,一屋子伙計單圍著李兆堂瞎轉。
    祁重之倒不覺得被冷落,他呷一口茶,狀似不經意地慨嘆︰“可惜了,珠子再好,也只是一件荒原俗物。”
    店主耳力好,一听這話,接著便不樂意了,憋著一腔譏諷反問︰“俗物?哼…小哥年紀輕輕,怕是不曾知道,本店的血玉皆產自南疆,猶以這顆最為珍貴,是浸在活蹦亂跳的小羊皮膚下,足過三五年才拿出來的,幾千例里頭也只出這麼一個。老朽倒想請教了,依你來看,什麼樣的才不算俗物?”
    李兆堂略一抬手,輕描淡寫阻斷了店主的話,後者忿忿不平嗤了一聲,拂袖退到了一旁。
    李兆堂不無好奇︰“祁小哥年紀雖小,但談吐不凡、見多識廣,想必見過更為珍奇的寶物,可願說與李某一听?”
    祁重之輕搖折扇,但笑不語,等勾足了在座的胃口,才慢條斯理解開關子︰“李先生听過‘天外飛石’嗎?”
    李兆堂︰“天外飛石?”
    祁重之︰“不錯。”
    李兆堂唏噓︰“略有耳聞,多年以前,似乎听長輩們提過一嘴,稱在塞外蠻荒之地,有一天突然天降奇石,石頭流光溢彩,幾乎映亮了半邊的天,一時被傳為神跡。李某一直當成傳說來听,怎麼,難不成真有此事?”
    店主忍不住插嘴︰“有是真有,當年成批的珠寶商不遠萬里前去北疆收購奇石,可真收到手的卻寥寥無幾,親眼見過的更少之又少。”
    演變到後來,那些北疆蠻子見有利可圖,竟然拿樹汁蟲液往普通石塊上涂,曬干了以後再假冒奇石,渾水摸魚地賣給中原人,反正吃準了沒幾個能辨得出真假。
    店主沖地上惡狠狠啐道︰“呸,黑心的東西,我胞弟就被這麼騙過,花大價錢買回來半車的破石頭,半路經雨水一沖,全都給露餡了,這幫遭了瘟的北蠻雜——”
    他大概想吐雜種一類的髒字兒,可話音未落,猛然想起屋里正有一位貨真價實的北疆人,忙匆匆噎了回去,趁機瞄了眼赫戎的臉色。
    這一瞄可不得了了,所謂家丑不外揚,赫戎本來就在听他講話,哪想得到他講著講著,突然不合時宜地發起了牢騷,不光抖落出了北疆百姓的劣行,還連根帶祖地罵起了人。
    赫戎的神情雖然沒變,但雙眼已經不悅眯起,整張鋒芒外放的臉更顯得陰沉,把老人家嚇出了一後背冷汗,原地惶恐不安地站了一會兒,終于貼著牆根戰戰兢兢溜去了後院。
    祁重之見狀,往旁一瞥赫戎的臉色,一手肘輕輕搗在他胸口上,低聲問︰“生氣了?”
    那些話說得確實不中听,不過赫戎離鄉背井這麼久,受了一籮筐的苦才跑出來,不知道對北疆還有沒有感情?
    赫戎看向他︰“他說得不錯,用普通石塊冒充隕石的事情,我也干過,很賺錢。”
    祁重之︰“……”
    剛剛怎麼沒一胳膊肘戳死他呢?
    祁重之尷尬不已,簡直覺得在李兆堂面前丟盡了臉,剛剛好容易營造出的“博聞廣見、超脫俗世”的形象一下子崩塌得渣都不剩,真是……
    他僵硬地扭回脖子,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哈哈,李先生見笑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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