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甦此時卻忽然放開了手。
“我本無意冒犯,只是不知哪里得罪了大人,大人非要置我于死地?”
元玨冷笑一聲,正要答話,卻听宇文熠寒聲道︰“爺要殺一個賤民,從來不需要理由。”
目光一閃,侍衛們一擁而上。
“大爺,大爺,容小的說句話。”一直站在一旁的李來順忽然快步走過來隔在侍衛和小甦中間︰“大爺,這個人是官奴,也就是朝廷的財物。小人代朝廷看著,要是死了不好交代。爺,給小人半分薄面,饒他一條狗命?”說著對著宇文熠又是打恭又是作揖。
“官奴?看來爺說你是賤民還高抬你了。既然是個奴隸,爺也就不跟你一般見識,帶回府去慢慢收拾。”說完有侍衛拿著繩子走過來就要帶人。
“慢著” 一直滿臉討好的李來順此時忽然正了色︰“各位既然是宮廷禁衛,想必也懂規矩。這人乃是朝廷要犯,將他羈押于此乃是當今聖上親自下旨,各位若無聖上旨意,還是不要妄動的好。”
听他搬出聖上旨意,侍衛們不由停下,轉頭望向宇文熠。
宇文熠還未動聲色,元玨卻已跳了起來︰“胡說,要犯不羈押在天牢,丟在這里放羊,你騙鬼麼?”
李來順淡淡一笑︰“信不信由大人。不過小人雖然品級低微,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就算有什麼命令,也當由小人的上峰發出。”言下之意是元玨沒有權力命令他。
元玨一時語塞,也望向宇文熠。卻見宇文熠似笑非笑地望向小甦,並不答言。
“爺,你倒是說句話啊。”
“呵呵,李管事說得對,咱們走。”見元玨一動不動,猶自不熠輕笑:“莫非你想違抗聖旨?”
望著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小甦嘆了口氣︰“李管事,你不該淌這趟渾水,你不知道他們是誰。”
李來順搖頭︰“甦將軍,不是我要淌這趟渾水,而是不敢違抗聖旨。如果因此遭到報復,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十年前,眼前的人渾身是血地被丟到自己面前時,李來順大吃一驚。
李來順本是軍隊里的低級軍官,隨燕帝宇文御出征大夏。作為軍人,眼見一個個兄弟在戰斗中犧牲,他不可能不痛恨夏軍的統帥。但同樣作為軍人,他又不得不佩服夏軍統帥甦凌的才華和膽略,尤其是在看到他被押送到陣前時的鎮定自若,也不禁暗自升起一絲惋惜之情。
而現在,這個曾令大燕既痛恨又欽佩的年輕將軍,竟然斬去雙腿,毀去面容,以官奴身份來到自己管理的牧場養牲畜,李來順怎能不不意外、不震驚。
數月的悉心照料,既因為皇帝要他活受罪的聖旨,又何嘗不是因為那一分敬佩和惋惜?
甦凌睜開眼時,李來順松了口氣︰“甦將軍,你可終于醒了。”
甦凌微微勾起全無血色的嘴唇︰“南冠之人,何稱將軍,管事就叫我小甦吧。”
小甦!這一叫就是十年。除了李來順,牧場里沒人知道,這個殘腿疤面的奴隸竟然就是當年威震天下的大夏鎮國大將軍甦凌。
因為腿殘無法騎馬,自然也就沒法牧馬。從一開始,李來順就讓甦凌放羊。這一放,也放了十年。
三
一切似乎都有冥冥中的旨意,該來的始終躲不掉。
三天後,李來順的直接上司大廄令親自傳來太子的旨意,太子要親自審問重犯甦凌。
太子是國之儲君,他的旨意自然也不容違背。
跟隨大廄令一起來的兵士正要拘走剛剛放羊回來甦凌時,甦凌卻對大廄令施了一禮︰“大人能否寬容片刻,凌借了別人東西,想托李管事代為歸還。”大廄令略一沉吟,覺得他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便點頭答應。
甦凌進了自己的窩棚,取出一個包袱交到李來順手中︰“如果有個叫劉嫂的女人來問我的情況的話,請幫我把這個給她。”說罷凝望李來順,眼里有懇請之意。
李來順心知這是個麻煩,本想拒接,畢竟自己並不想因為幫他惹事。但轉念又一想這也不是太大的事情,他此去前途未卜,自己以後也沒有什麼能幫到他的了,便答應下來。
甦凌這才安下心了般上了大廄令帶來的馬車。
李來順打開包袱,里面放的是自己送給他的紙筆和那卷卷,里面每一頁都被細細批注過,一些生僻字還附上了注音解釋。
李來順不由得搖頭,任你什麼人,也終有放不下的事物。
與大夏不同,大燕太子的東宮並未設在皇宮里,而是在皇宮東面另起宮室。
甦凌被帶進東宮時天色已暗。
大廄令早就走了,東宮的侍衛把甦凌帶到馬廄交給這里的管事︰“新來的官奴,就交給你了。”
管事的是見過世面的人,在最初的驚愕之後,指著一堆草料對道︰“你就先待在這里吧。”說完也不再理睬甦凌,轉身離去。
馬廄里充斥著馬糞的味道,干燥的草料卻殘留有陽光的清香。月光和星光從空曠的四壁投射進來,四周一片靜溢,偶爾有馬打上兩聲響鼻。
初到牧場的幾年,甦凌一直都是睡在羊圈里。後來李來順見內衛對他的監視漸漸松懈,這才默許他在羊圈旁搭了個窩棚。因此面對的環境甦凌再熟悉不過,絲毫未覺得有什麼不適,很快便沉沉睡去。至于明天會怎麼樣,十年來的痛苦折磨早就讓他學會不要去想。
然而第二天,想象中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東宮的馬廄不比牧場,所謂養馬只是喂馬和洗刷皮毛,不需要到草場放牧,工作清閑許多。
馬廄里有很多馬夫,但官奴身份的卻只有甦凌一人。東宮的人都是在勾心斗角里過來的,沒有幾個善類,見他形貌怪異,更欺他身份低微,髒活重活全往他身上推,甦凌也不計較,悶聲不響都做了。
轉眼過去半個月,這日馬廄的管事忽然讓甦凌選幾匹馬送去校場。甦凌走進馬廄將馬趕出來,正在配鞍,忽听背後一聲輕笑︰“甦凌大將軍,別來無恙?”
甦凌渾身一怔,回過頭去,卻見元玨一身淡綠的絲袍,手中握了個香囊站在不遠處,正對著他不懷好意地笑。在他身邊是五六名侍衛,其中兩人是那天跟宇文熠一起的。
其他人見到元玨,早就趕緊討好地行禮。元玨也不客氣,笑嘻嘻地走到甦凌面前︰“甦將軍,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又見面了。”
甦凌放下手中的馬鞍,淡淡看向元玨︰“是啊,元大人,沒想到這麼快就見面了。”
十多年前,甦凌的名字家喻戶曉,人人都知道這個被俘獲的敵國將軍。他被押回來的那一天,閎都萬人空巷,數十萬大燕百姓走上街頭爭相觀看,無數的臭雞蛋、爛白菜合著惡毒的咒罵向他飛來。人們歡呼雀躍,不僅僅因為戰爭的勝利,還因為在他身上盡情發泄了自己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