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刀是空的,他面前並無對手,但洛九江本也不必有對手。
如今枕霜流在他身邊,七島之上所蒙受的教導自然而然地浮上洛九江的心頭。他想起師父傳自己“破風廬”時,單指劈下的那一刀,回憶起枕霜流給自己找得的第一個對手乃是自然,除此之外,鬼使神差一般的,洛九江眼前茫茫浮現出了幾日前公儀先生展示給自己看的那滴道源。
七島上的枕霜流一指引來風雷動,然而當時他只差臨門一腳就能入大乘,如今的洛九江只有築基修為,可當一點白光在洛九江刀尖成形時,饒是青天白日,古森之上竟也劃過一道炫目電閃,而電閃以後,便是驚雷。
枕霜流凝視著洛九江刀尖上捧起的那粒白光,心頭一半驕傲,一半苦澀。
——相伴數百載,他總不會錯認的。洛九江刀上所凝聚的力量,正是道源的雛形。
“夠了,收起來吧,我已知道了。”枕霜流身形一晃,下一刻就出現在洛九江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腕,“師父有話要和你說。”
洛九江先是點頭,面上又突然浮現出一點為難之色,枕霜流一直關切地看著他,才見他臉色變化,就立刻反應過來︰“收不住?”
洛九江點頭。
兩人交流一來一回之間,刀尖上的力量已然醞釀到極點,蓄勢待發。枕霜流倒不是不能抗下,卻懶得費這份力,電光火石之間,他握著洛九江的手腕加力,洛九江刀鋒一偏,攔腰斬斷了七八棵粗及雙人合抱的巨木,一棵正好向著他們兩人的方向砸來,被枕霜流一個響指碎成齏粉。
能凝起道源在自己意料之外,但把握不足卻是情理之中。這一刀威力足夠,甚至超出了九江這個修為應有的界限,只是控制力稍微差些。枕霜流心中忖度道︰有放無收,還需要些單獨的練習。
“除了龍吟以外,寒千嶺還送過你別的東西不曾?”
洛九江想了想︰“我和千嶺之間互贈的物事一向不少,但如今沒一樣帶在身上。”
“嗯。”枕霜流淡淡應聲,看不出是不是滿意,“你這一刀,全是自己悟的?”
他口吻依舊平淡,雙眼卻緊緊盯住了洛九江。眼見洛九江不假思索地一點頭,他長嘆口氣,眼中竟然浮現了兩三分悲意。
“唯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1。你還沒出七島之時,為師未嘗不盼你出類拔萃,卓爾不群,但現在看來,我倒寧可你笨一點、弱一點,不聰明也不像我們亦沒有關系。”
洛九江察覺到氣氛有異,輕聲試探道︰“師父?”
枕霜流自嘲般一笑︰“你們這些孩子成長的太快,做長輩的難免就要反省自己失職。何況我平日究竟如何,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
他語氣平平無奇,話語間卻不知為何,莫名含著一汪酸楚。洛九江在一旁听著都覺心中一酸,就更不知枕霜流此刻是何滋味。
“旁人我不知道,可師父是世上最好的師父。”頓了一頓,洛九江還是小聲補充道︰“比公儀先生更好。”
多招人的孩子,枕霜流想,明知他是在故意哄你,你卻還是順著他的意思,連心情都好。
他伸手撫上洛九江的肩頭,比起同齡人來,洛九江確實要更為高挑強健一些,可到底還是稍顯單薄的少年身量。
就是這樣還嫌稚嫩的肩膀,將來要挑起的可是……
枕霜流沉聲道︰“九江,若有一天千萬鈞之力全都付諸你肩頭,你撐不撐得住?”
洛九江從枕霜流過于鄭重的口吻中察覺到一點什麼。他認認真真地回答道︰“師父,莫說千萬鈞的重擔,就是有朝一日天塌下來,洛九江也半步不退。”
“為什麼?”
洛九江一笑,自然而然道︰“因為師父在這兒,千嶺在這兒,我的父母朋友也都在這兒。我所牽掛和愛的一切全都在這世上,我又怎麼能退卻半步?”
枕霜流不容他喘息地緊跟著拋出下一個問題︰“那要有一天,天上塌下個大窟窿,世間生靈都非要拿你去填呢?”
“非我不可?”
“非你不可。”
洛九江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竟然道︰“那填就填吧。若真有這麼一天,我已有覺悟不退分毫,那用我頂上總比用別人好。”
“……就這樣?”
“不然還要怎樣啊。”剛剛被問了個極嚴峻冷酷的問題,洛九江倒還能笑出來。他一撢身上衣袍,平靜道︰“師父,我都這麼大人了,總不能再去撒潑打滾上吊的鬧吧——那只是不甘心去死,並不算知道什麼叫活。”
枕霜流扯扯唇角,眼中卻殊無笑意︰“你剛多大,又知道活是什麼了?”
“我的想法,或許智者面前不算什麼吧。”洛九江也不反駁,“我只是喜歡春天的花樹,喜歡夏日的湖水,也喜歡秋天的海和冬天的夜晚。我還喜歡千嶺一直以來為了七島安定的隱忍,喜歡雪姊謝兄對逆境抗爭的堅持和爆發,同樣喜歡書院里每個將要認識的陌生人對我露出的笑……大概這就是活吧。”
枕霜流語氣愈加凝澀︰“所以……你是這樣想的?即使真拿你去做這個犧牲……”
說到這里,枕霜流聲音已經喑啞至失聲,似乎再講不下去。
“也不全是?”洛九江揉了揉鼻尖,“其實我剛剛還沒說完呢,拿我填坑前還是要商量一下的嗎,總不能別人說什麼信什麼,讓干什麼就干什麼,那多傻啊,對不對?至少不到最後一步前我都得掙扎一下,哪怕扯根線試著把那窟窿縫一縫打個補丁呢?誒?師父你又敲我?不不不沒有不樂意,許久不見,師父愈發老當益壯我高興得很——啊呀疼疼疼,師父至少告訴我挨打為什麼啊?”
“……”枕霜流陰沉道︰“下雨天打孩子,這也要理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