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不由一笑,繞回這孩子背後,隨手揉了一把小家伙發質細軟的腦袋。
五行之精被他按了頭,就停下手來仰頭看他,兩片玫瑰花瓣一樣的小嘴因為抬頭的動作微微張著,奶聲奶氣地問道︰“是你都種完了嗎?”
“嗯。”
“那花要什麼時候才長出來?”
洛九江露出了一個惡作劇一般的笑容︰“……這個嘛,要看我的意思。”
“誒?”
混沌之中要能隨隨便便長出東西來,那五行之精也不必孤零零地過了這麼多年。但洛九江既然敢種,就自然是有這份信心。
當初公儀先生親自教他音殺,第一課就是生殺之道,他指下瑤琴一曲,能令花朵違背時令盛開。
而靈蛇界內,在枕霜流恨不得昭告天下,宣布洛九江是他的弟子的那場大宴之上,洛九江當中沖破金丹,初悟“人道”,他所沐浴的潔白天雷,就是陰陽道源之中生的力量。
混沌之中本來一無所有,但既然此處沒有光芒,那洛九江就要捧出一輪太陽;這里空蕩無物,洛九江偏能拔起千百山巒;至于現在,他想有百花盛開,更不必假于他人之手。
五行之精尚且懵懵懂懂,不明白他的意思之際,洛九江已然橫簫在手。
天際的那一輪充做“太陽”的道源也仿佛感受到了什麼一樣,隱隱呼應著洛九江丹田的起伏震顫。
那柄玉簫在洛九江手里利落之際地打了個轉,被他湊到唇邊,試探般地吹出了第一個音符。
山川和盆地還沉睡似地未被喚醒,天邊的“太陽”卻和著音樂的節拍迸發出一點四濺星火樣的,更強烈的光芒。
第一個悠揚的音符只代表著一個簡潔的開始,洛九江接下來的吹奏,才算真正蕩氣回腸。
簫聲圓潤,正如初春細雨,簫氣驕人,亦若辰時驕陽。洛九江的樂聲傳遍四野,正如陽光和雨露滋潤八方。
起調之時,洛九江簫音柔婉曼長,自然清新,听起來愉悅得像是早晨才睜開眼楮時的一個懶腰,是露水遍布大地,陽光灑滿東方時晨起的鳥雀,是化去積蓄了一冬嚴寒的一股暖意,是初春時天際打響的第一聲春雷。
是生發,是驚蟄。
蹲在地上的五行之精瞪大了眼楮,他看見自己面前的土壤微微地動了一動,仿佛有小蟲在地下輕輕一拱。這變化太為微小,幾乎要被誤以為是某種錯覺。
不是錯覺。
洛九江的簫聲仍未停息,而在他的腳下,在他的身前身後,在與他靈力相系的千百山川之中,已經有無數昏昏欲睡里將要甦醒的生命和他聯系在一起。
簫字拆解,乃“竹肅”之音,意同風吹木葉之形。如今縱觀群山遍嶺,山稜如削,兩仞似鑿,裸露的山岩是群山大塊大塊青黑的筋骨,極目遠眺直至盡頭,除了五行之精懷里小心捧著的那朵花,整個世界好像再沒有一點生機。
沒有風,也沒有木葉,只有簫聲幽幽,像是悵然而聊以自慰的寂寞。
像一只不知何時對半空伸出的手,意味著一聲對朋友的呼喚。
五行之精突然趴在了地上。
他听見,土壤之下,有某種聲音錯落著高低起伏,仿佛潮水——
那是上萬的種子齊齊在土地深處扎下了根系。
他伸出小手扒開面前的一塊浮土,發現埋在其中的種子已經拱破種皮,露出了白白的一個小尖。他下意識地抬頭去看洛九江,卻發現對方半閉著眼楮,仿佛已經陷入某種玄妙的境界里。
洛九江不言不語,此時此刻,簫聲就是他的心聲。
在這片混沌壓縮出的小小天地之中,他恍然覺得自己其實有三個丹田。
一個在天上,正明亮地照耀著此方世界,漩渦里流轉的都是光芒和陰陽道源;一個深埋地下,廣博無垠,每一條根須都流淌過靈氣,每一條細弱的根須都是他經脈的延伸,萬千粒種子隨著洛九江的心意起伏,上下丹田彼此映照,由道源撒給重重山巒下被掩埋的種子生的力量。
而第三個丹田,也是在天地之間屹然站立的那一個,仿佛整個世界都牽系于他一個微小念頭的那一個,雖然不如天之高上,即便不若地之宏博,卻維持著整個小小世界不崩塌開的,是他本身。
簫聲灑灑揚起一個音調,像是洛九江親口道出的一聲喝令。
整齊劃一地,滿山遍嶺之間,綠色的嫩芽同時從土壤中鑽出來,緩緩展開自己蜷縮的葉子。
——驚蟄以後,便是春分。
崇山峻嶺之間覆蓋上的淺淺綠意仿佛一個信號,隨著這個信號的發出,洛九江的簫聲逐漸激揚而跌宕起來,偏偏玉簫本身音質圓潤柔和,如此一來,便像天然屏障一般自發地把洛九江的聲音濾過一遍,將那激烈旺盛的生的力量篩得更為熱烈明亮。
洛九江入境般信步閑游,手指不緊不慢地在氣孔間移動。他一步步踏過那些新生的綠意,被他踩過的嫩芽卻絲毫沒顯出頹態,反而如水洗過般打起了精神。
他和他的簫聲共同越過山川,于是整片山就氣清景明,點點綠意也都抽芽發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