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公儀竹隱約窺得此人墨綠袍袖一角——或者說,根本就不必看衣服顏色,這人的身份本來就呼之欲出,“玄武……”
“我封界閉關已經有近千載了。”背後那人笑悠悠道,“承蒙各位還記得我。”
他說話時關于靈氣輸出的掌握依舊很穩,連接壓下公儀竹七次逆流經脈的反沖。每一次輸出的靈氣都恰好抵消公儀竹反擊的力量,絕不多浪費一分。
他就這樣有條不紊地破壞著公儀竹的渾身經脈,不斷翻騰著激起公儀竹丹田里的那滴青龍道源,像是打算用公儀竹那巴掌大的丹田來盛裝一座噴發中的暴烈火山。
在一盞茶的工夫里,他已經先後破壞了公儀竹身軀的半面經脈,態度不可謂不冷靜,出手不可謂不狠辣。
然而令人感到荒誕的是,他出口的語氣竟然是帶著點被辜負感的埋怨。
“囚牛啊囚牛,你為什麼要接青龍老東西的擔子?”玄武嘆了口氣,慢悠悠地質問道,“我都已經放你一馬,舍去截殺你的工夫,帶著窮奇和饕餮去挑釁睚眥,你怎麼始終都不領情呢?”
玄武萬分遺憾地表態道︰“歷代囚牛的音樂,我還是很喜歡的。你們就不能如同樂聲一樣清雅風流,表里如一,做你們清心寡欲的方外之人,不要插這個手嗎?”
他態度惋惜至此,手下卻是分毫也沒有留情,勁力一吐之間已經截斷公儀竹七條心脈,直逼得公儀竹渾身靈氣在已經斷裂的經脈中暴涌而出,如同失控的洪水般流入渾身血肉,生生逼出公儀竹噴出一口猩紅的心頭血來。
心脈既斷,原本還勉力支撐的公儀竹徹底失去了對自己靈氣的控制。往上金氣生銳,鋒不能藏,反傷公儀竹雙肺;在下青木失控,根梢俱斷,直摧公儀竹肝膽。
眨眼之間,公儀竹的五髒六腑就被暴虐失控的靈氣絞成翻滾似的一團。
玄武是當真惋惜。他痛聲道︰“肺氣一泄,金銳橫流,凌然發聲吐字之氣亦不能持久。可惜,太可惜,你從此再也吹不出那樣清新婉轉、悠揚圓潤的竹笛聲了。”
公儀竹才張口一咳,淅瀝血色就順著他口角不要錢一般地流淌下來,很快就染透了他前胸青衫。公儀竹艱難沙啞道︰“這都全是蒙君所賜……”
玄武聲音沉了一沉,听起來簡直像是在因為公儀竹這話而難過一樣。停頓片刻,竟然由他寬慰道︰“我一向覺得,囚牛一族瑤琴一道的音律造詣遠勝簫笛。笛聲雖被摧折,總還有琴音作為撫慰。”
這話由誰來說,都不該由他這個加害人張嘴。連公儀竹這種氣度寬宏,風儀如日貫長空的人物都不由得雙目圓睜,唇角斷續的血流涌流的更加洶涌。
玄武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把公儀竹破壞的差不多了,于是便從容地收了手。此時公儀竹一向筆挺的身姿竟已佝僂如蝦米,若不是玄武還用一只手扶著他肩頭,只怕整個就要跌倒委頓于地了。
“你爺爺的笛聲飄逸灑脫,你父親的笛聲清亮悠遠……而今你的笛聲我尚未听過,也再無緣過耳。公儀一脈的竹笛,從此不復聞矣。”
玄武長嘆口氣,緩緩繞到公儀竹身前,在他面前半蹲下來,面上徒露哀愁之色。但與他感嘆悵然的聲音相比,他手上的動作未免太狠毒,太利落。
他五指曲扣如爪,連絲毫猶豫也沒有,像是刀切豆腐一樣順利地插進公儀竹丹田,直取那枚已經在公儀竹體內沸反多時的道源。
公儀竹俊逸的面容上已現死灰之色,他嘴唇被自己的鮮血染得艷紅,卻遮不住底下蒼白到近乎透明的唇色。他整個人都輕微地哆嗦著,感覺到玄武的指爪毫不客氣地在丹田中翻攪,幾乎毀去了自己大半的元嬰基底。
他終于與玄武正面相對,親眼看清了這個在世人傳言中神秘了一千多年的男人。然而此時此刻,公儀竹的視線都飄忽而不清晰,他只看清了這人唇角邊那抹仿佛嘲弄又好似歉意的笑。
玄武捏住了那滴青龍道源,十分訝異地說︰“原來你早清空了你的坤之道源?”
“……”
“你早該告訴我的,若我知道,本不必對你下這樣的重手,那或許還能听听你的笛子。”
“……”
“好了。”玄武柔聲和公儀竹說話,他收回自己的指爪,那只手直到手腕處都被公儀竹內腑的鮮血鍍上一層淋灕的猩紅。他顧慮到此時公儀竹垂死而渙散的神識,特意提高了音調,“你的囚牛道源,你放在了哪里?”
公儀竹一言不發,他閉著眼楮,好像整個人都已經死去。
玄武寬容地笑了笑。
“好吧,好吧。其實我沒有想拿你開刀。你可以自己留著它,當成我送給與歷代囚牛舊日情誼的禮物。”
他松開自己把持著公儀竹肩頭的手,公儀竹像是一具破敗的木偶一樣,斜斜摔倒在地上。
草廬的地板乃是木質,彼此之間相互搭連,被公儀竹跌下的力道一震,四角安放的弦樂器同時一顫,聲音輕微而幽清,像是僅鳴了一聲的哀歌前奏。
玄武把自己沾滿了鮮血的右手抵在心口,他的前襟上頓時印上了一個深色的手印。此時此刻,面對著自己腳邊垂死的公儀竹,他傷懷道︰“樂器有靈……”
他就這樣帶著新鮮的戰利品離開,闖入和消失一樣輕盈迅速,仿佛一個入錯了場又很快發現自己沒有得到邀請的客人。
而原本蜷縮在地上的公儀竹艱難地睜開了眼楮,他咳出一口血沫,把耳朵緊貼著地板。在是終于確定了玄武的離開後,他動作遲滯地給自己翻了半個身。
他由側躺改為趴著,然後一蹭一蹭,用他染血的十指,用他承載著空茫視線的頭顱,用他破了一個大洞,至今還在往外淌血的腹部,用他兩條幾乎被廢去全部經脈的膝蓋,一點一點地,往竹廬外爬。
那個書院里人人敬仰,人人欽佩,人人艷羨的公儀先生,那個從來折竹踏樂第一風流的公儀先生,現在渾身的汗水和血水混成一團,修為和生命一起從他的身體中流逝。
他甚至都沒有多余的力量站起來,只能朝著門口的方向緩緩蠕動,好像一條最卑微的蟲豸。
他就這樣狼狽地把自己蹭到門口,身後拖開了一條長長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