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隱約能夠理解他的意思。
像是異獸這樣得天獨厚的種族,因為坐享漫長的壽命,進入成長期就會自發地增長修為,所以對自己的時間未必會有爭分奪秒的緊迫之感。但人類天生只有百年壽元,修仙之路幾乎就是掙命之路,對生死的感覺自然和異獸不同。
“你知道七日宴的真相嗎?”這黑影這樣問洛九江。
看洛九江點頭示意自己清楚,他才緩緩解釋道︰“所以幽冥,其實是一場來自龍神的報復。”
“一個獨特的,可以用來貯存魂魄的世界,在死後讓曾經背叛殘害過他的一切生靈受永久的折磨。我們活在這里,時時刻刻感覺如冰塊架在炭火,把舌頭貼上刀鋒,每時每刻都受到來自自己心底的厭惡和譴責。”
“……”洛九江一時不能言語,他現在再回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密密麻麻地趴在界膜之外的層層鬼魂,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後背有點發涼。
如果在往深一點的地方去想,那就有關這黑影也未必知道的寒千嶺的身世奧秘。
龍神是不是曾打著讓寒千嶺替他殺光這世上一切生靈的主意,借著千嶺的手,把自己的仇敵通通送來這無邊際的煉獄之中?
……洛九江不寒而栗。
一直以來,洛九江對于龍神都只有愧疚敬佩之意,偶然想到千嶺,或許對他有幾分埋怨,但總不好越俎代庖。也是直到今日,洛九江才為此對龍神升起這樣直白的不滿和憤怒之情。
千嶺年紀尚輕,若是能毀滅世界,也是因為借助了惡念的力量。但他自己也曾經說過,他最多只能毀滅三千世界的一半,之後就必死無疑——那麼,龍神可曾有一刻,可曾考慮過一點︰如果千嶺, 的親生兒子為他的一個遺願死去,死後來到幽冥時又將如何?!
他也會和這些幽冥里飄蕩的魂靈一樣被本能驅使嗎?再也沒有面目,只是一個黑乎乎的影子,甚至不能再發出那樣動听的龍吟,他想交流點什麼,張開口卻只有“簌簌”,“簌簌簌”的聲音。
即便是那樣浸泡著鮮血的,每一寸土地都令他無比厭惡的生者的世界,千嶺也只能和那千萬鬼魂一樣,巴巴地趴在界膜上看了。
關于這些事,龍神或許真的想過, 也或許真的不在意。
洛九江好像有點明白,為何天道降下雷劫之後,會判定通過問心雷的寒千嶺來幽冥一游了。
即便是洛九江來了這里都想要做點什麼,假如寒千嶺真的好到能夠通過問心雷的考驗,就會更覺得自己責無旁貸吧。
“無論生者生前是何等身份,來到此處都會喪失從前的理智,也幾乎等同于把前塵洗過一遍,在無知無覺中經受苦難,這或許也是某種幸事吧。
在此地留存的時間長了,就可以恢復部分從前的思維,但記憶卻十不存一。”說到這里,黑影終于停下來操縱風聲的動作,他問洛九江︰“你在听嗎?”
“多謝前輩告知,我在听。”洛九江心情沉重地說︰“但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鬼魂們會啃噬活人?我曾以為這是空間亂流……”
那聲音依舊無喜無怒,平板無波,卻讓洛九江生生听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他說︰“因為只有血肉才能穿透界膜——如果有一具身體,哪怕只是一塊肉,也許他們就能借此重回生者世界,擺脫這里不盡的煎熬。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
洛九江瞬間瞪大了眼楮!
那黑影甩出了一種仿佛嘆息的風聲,接下來他機械的聲音似乎也被這一聲輕嘆染上了某種惋惜情緒︰“幽冥的規則和三千世界不同,它每時每刻存在的‘地點’都無規律。以你的身體為例,你前一刻從東方進入幽冥,後一刻即使什麼也不做都會閃現在南方……所以你的身體碎塊很難收集,我也只得到了這些而已。”
“我不明白。”洛九江感覺自己的嗓子有點發緊,他短促地問道︰“您這樣強大,依舊受制于幽冥,依舊被此地折磨……那麼,您為什麼救我?”
那道黑影不假思索道︰“我不是在救你,我也是想要一具鮮活的軀體。”
“但您保住了我的元嬰。”
“啊——”那個黑影又一次用無數聲細小的風聲組成一道拖長的感嘆詞,他朝著洛九江的方向彎下腰來,問道︰“那麼,你是真的不記得我了,是嗎?”
“……什麼?”洛九江眨眨眼,感覺自己有點發蒙。
黑影依舊不肯放過他,他窮追不舍地問道︰“那麼,你連你曾經對我許下過的承諾也忘記了,是嗎?”
“……什麼?!!!”洛九江脫口而出。
這回洛九江是切切實實地汗如雨下,一時間額頭上掛起的冷汗比剛剛听恐怖故事時還多︰天可憐見,他對千嶺的心意從來蒼天可鑒,從未有過三心二意,沒有過其他念頭。這位黑影前輩突然和他說這麼易引起誤會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如果不是“水晶球”里地方實在不夠,洛九江恨不得當場倒退三步以示清白。
偏偏黑影並沒有就此放過洛九江的打算,他依舊追問著洛九江,每一聲發問雖然沒有語調變化,但听來實在振聾發聵。
他說︰“你是不是還要說,你曾經答應過我什麼時候都可以來找你,也是騙我的?”
幽冥里別說黃河,連黃泉也沒有,洛九江自然沒有地方來洗濯自己的清白,一時間簡直實在無地伸張自己的冤情,唯有萬般糾結地回復道︰“前輩你冷靜,實在是並無此事——”
“你果然這樣說。”那黑影淡淡地回答道。
洛九江真是深恨自己竟然還長了嘴。
黑影微微搖頭,明明語氣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干澀機械,僵硬不連貫,但洛九江居然見鬼似地從其中听出了一股慘然之氣。
“很好,很好,想必夢里相會一類的諾言,你就更不肯認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