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他的目光,秦小琴尷尬地摸了摸肚皮,柔聲道︰“我很好,白晚,我知道你生活得也很好。我一直在關注你。”
“那謝謝了。”白晚輕聲問,“你這次是來看他的嗎?”
“是羅鳳告訴我的消息。”秦小琴道,“可惜,我沒趕上。”
白晚有些詫異︰“你是說,他們都知道你的地址?”
“怎麼可能不知道呢?”秦小琴微嘆道,“這年頭,真想找個人,怎麼可能找不到?你爸爸,很多年前就知道我在哪里了。”
白晚恍然大悟,怪不得父親在一年後突然就停止了尋找,他一直以為是他放棄了,卻沒想到,原來是他已經找到了母親,但秦小琴並不願意回來。
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放棄吧。
秦小琴望著白晚︰“小晚,有些事情,我想,是時候讓你知道了。但我要先听听你的想法,如果你不想知道,那我就不說。”她頓了頓,道,“其實,很多事情知道了也沒什麼意義,徒增煩惱而已。”
白晚握緊了咖啡杯,面上卻笑了笑,說︰“不,我想知道。”
那是他命運的由來,是他血脈牽連的一部分,他有權利知道,不管真相有多殘忍。
秦小琴靜靜地凝視著他,白晚發現他的母親,比從前有人氣兒多了,至少那目光里能看得出一絲愧疚與憐惜,而不再是刻骨的冰冷與漠視了。
“我對不起你。”秦小琴以這聲道歉打頭,開始了漫長的講述。
每個女孩在成為孩子的母親之前,都首先是她自己。秦小琴出生在濱海容城,爺爺秦海壯做漁業起家,解放後生意越做越大,成為當地巨富。秦海壯將這份產業傳給兒子秦留山,趁著改革開放的浪潮,拓展海外貿易,又與政府合作,開辦工廠,四處投資,一時間在容城風頭無兩。
但秦留山始終有一塊心病,就是他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秦小琴。
秦小琴從小被富養長大,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秦留山原本是想讓她學藝術,將來好嫁入豪門,強強聯手。但秦小琴從小智商奇高,對理科特別感興趣,大學時,她義無反顧地報了物理專業,一口氣讀到了研究生。
按照秦留山的意思,女孩讀那麼多書是沒用的,出來找個工作,一年都賺不到他一單生意的錢。他想讓秦小琴回來,嫁給白家的兒子白世英,官商聯姻,共榮共利。但沒想到秦小琴在讀大學期間,愛上了自己的師兄杜良,對這樁婚事寧死不從。
其實原本秦留山也不是非要賣女兒不可,他一向很寵這個女兒,也想讓她幸福。但秦小琴的一個舉動激怒了他,她竟然伙同杜良私奔。那時候,西北的建設急需科技人才,秦小琴在杜良的慫恿下,瞞著秦留山去了那邊的研究所。
斗爭的結果是慘烈的。秦留山將秦小琴逮回了容城,強迫她嫁給白世英。但秦小琴也是個倔性子,她幾次想要逃跑,還絕食抗議,餓得奄奄一息。最後白世英實在看不下去了,決定放棄婚約。然而,就在秦小琴以為自己即將勝利的那晚,杜良出現了,他蒼白著臉色來與秦小琴告別,並求她再也不要來找他。秦小琴這才知道自己的父親做了什麼,在容城,秦留山想要消滅一個人,那簡直比捏死一只螞蟻還要簡單。
杜良的離開,給秦小琴的打擊並不僅僅是愛情上的,她覺得自己以往篤信的世界都被顛覆了。原來,這世界上並沒有什麼絕對的公理正義,也沒有什麼矢志不渝,人性是脆弱的、復雜的,甚至是陰暗的,連自己的父親也不例外。
她像行尸走肉般嫁給了白世英。
剛開始一年,白世英對她很好,甚至連同房都沒有強迫她。但漸漸地,隨著秦留山的生意走了下坡路,連帶著白家也受到了牽連,白世英的脾氣變得越來越不好。終于,在他們結婚兩年半後的那個冬天,因為一樁難以說清的政案,秦留山被拘留,秦家一落千丈,白家也就此退出了政治舞台。
秦留山和白世英的父親了保住兩家的血脈,攬下了一切罪名。秦留山在牢里上吊自殺,秦小琴的母親因此心髒病發去世。幾乎是一夜之間,天翻地覆,白世英為了避風頭,帶著秦小琴來到了芝城。
白世英開始學做生意,他在生意場上學會了喝酒,漸漸開始酗酒。
在一次醉酒後,白世英強暴了自己的妻子,那是他們第一次行房,卻也是秦小琴最痛苦的經歷。得知自己懷孕後,她有無數次想要打掉這個孩子,甚至猛錘自己的肚子,想要流產。白世英不得已只好把她鎖在家里,找人日夜不停地看護。但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為了安撫秦小琴,白世英最終答應了她出去工作的要求,並讓她發誓一定會將這個孩子生下來。
後來,秦小琴找到了一份在學校教書的工作,一半是為了忘記痛苦,一半是為了忘記恨,她前所未有地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與白世英的關系越發地冰冷。
白世英原以為,孩子出生後,他們的家庭關系會漸漸好轉,他給孩子起名“白晚”,雖然這個孩子來得很晚,卻終究還是來了,他會給他最深的父愛。
但他太天真了。
秦小琴不愛他,也不愛白晚。她忍了太久,終于忍無可忍,在白世英的一次暴怒之後,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這個家。
她去了找了杜良。
這麼多年,她還是當初那個倔強固執一往無前的二八少女,她心里還是愛著當初那個年輕的戀人。
“所以,這個孩子,是杜良的?”白晚听完了整個故事,他竭力保持著平靜,聲音卻在止不住顫抖。
秦小琴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我和杜良在一起兩年,後來分手了。我現在的老公對我很好,你也可以放心了。”她望向白晚,目光中的冰冷融化成了淚水,“媽媽看到你現在的成就,媽媽也很開心,小晚,你長大了。”
白晚在心里說,是啊,我長大了,在你所不知道的時候,艱難地長大了。
“小晚,你、你不恨媽媽吧?”秦小琴終于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白晚搖了搖頭,他其實並不恨母親,特別是,在听了這個故事之後,他才發現,真正可憐的也許是秦小琴。
她遭遇的,是他難以想象的厄運。
她給了他生命,他更沒有資格去責怪他。
看到他的表態,秦小琴長舒了一口氣,整個人都輕松起來。白晚想,也許她回到這里,要的就是這樣一份諒解和救贖。
既然她要,那麼他就給她。
還給她。
“那我們……”秦小琴有些遲疑地問︰“小晚,我們以後……”
“你需要錢嗎?”
“啊?”
“如果需要錢,你可以來找我。”
“啊不不不,我不需要錢,我過得很。
“那就好,”白晚點點頭,“那我們就此別過吧!”
他沒有說再見或是不見的話題,但秦小琴從他的神情中讀到了一種漠然,那是曾經她千百次地施加于他的。
也許他真的不恨她了,但他也不愛她了。
秦小琴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在她離開那天,她就想過這樣的結局,這已經是她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結果了。
“那,小晚,再見了。”她站起來,挺著肚子步履蹣跚地走到咖啡館門口,又回過頭來,遙遙地沖白晚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有溫度、有色彩,有白晚曾經最想得到卻始終難以企及的母愛。
然後,她撐起傘,走進了雨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