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穿著校服背著書包,一副剛放學的模樣,卻蹲在花壇邊上哭得滿臉通紅。嚴柯見他衣服鞋子都髒兮兮的, 突然想起這孩子跟他說過自己是跟奶奶相依為命,爸媽都不管他的。現在奶奶住院了,家里自然沒人洗衣做飯。一念至此,嚴柯不禁有些同情。
“喂,你怎麼啦?干嘛在這里哭?”他走過去,拍拍孫子的肩膀。
孫子不肯抬頭,仍舊低聲啜泣著。嚴柯嘆了口氣︰“你奶奶的情況不好?”
孫子這才認出他來,哽咽道︰“嚴醫生……”
嚴柯安慰道︰“年紀大了難免生病,每個人都會有這個過程。”
孫子搖搖頭,抽噎道︰“不是……我知道人總有一死,但是……我奶奶她……太可憐了……”
“畢竟是腫瘤,沒辦法的。”
“不是的……”孫子仿佛想到什麼,滾燙的眼淚又洶涌而出,“是我爸……我爸他說,反正都看不好了,干嘛還要浪費錢……”
嚴柯一愣,這才想起陸文芳沒有醫保。他突然又想起初診那天老太太說什麼都不肯去拍他認為“很便宜”的胸部CT,不禁感到羞愧懊惱,非常後悔當初說出那樣的話。
孫子抽泣著,繼續說道︰“剛才管床醫生來找我,說我們的住院賬戶已經欠費很多天,再不交錢的話藥房就發不出藥了……可是我爸不肯拿錢……奶奶還不知道這回事,她如果知道了一定不肯治了,她老是說要攢錢給我念大學……”
嚴柯听了,心里很難受,遂問道︰“你們欠了多少?”
“一萬多……”
嚴柯把他扶起來,道︰“別急,這錢我先借給你,讓老太太藥先用著。你再勸勸你爸。”
孫子驚呆了︰“真的嗎?你願意借錢給我?”他慌忙去翻書包,“我、我寫個借條給你……”
“這個不急,咱們先去交費吧,不然真要斷藥了。”嚴柯想帶他去交費,只听撲通一聲,孫子突然跪到了地上。
“謝謝你!嚴醫生!”他泣不成聲,連連磕頭道,“謝謝你救我奶奶!”
嚴柯嚇了一跳,連忙把他拉起來。孫子千恩萬謝,這才跟著他去交費。
沒想到收費窗口的同事吃飯去了。嚴柯想起小鹿還在等他,不願再浪費時間,遂匆匆把錢先轉給孫子,讓他明天一早來交。
處理完這件事,嚴柯來到停車場。今天風大,小鹿被凍得鼻尖都發紅了。嚴柯有些心疼,加快腳步跑過去。
“對不起對不起,出來的時候有點事耽擱了。”他趕緊發動車子,打開熱空調,然後把剛才的事說給他听。
小鹿往手里呵著氣,吸吸鼻子道︰“你借了多少呀?”
“兩萬。他們欠費就欠了一萬五,多出來的五千估計也用不了幾天。”嚴柯言下之意還有些愧疚,“我支付寶上只綁了兩張卡,轉賬限額都只有一萬,身上又沒帶現金沒帶卡……”
凌鹿大驚︰“你居然一借就借這麼多?那……借條打了嗎?”
嚴柯把陸文芳孫子寫的借條給他看,字寫得很工整,落款名字叫“梁嘉學”。凌鹿仔細研究了一番,嘆道︰“我還是有點擔心,雖然這個孫子很孝順,但畢竟還是小孩子,在家里沒有話語權。萬一……”後面的話他說不出來了,怕傷嚴柯的心。
嚴柯道︰“這錢我借出去就沒指望他還,一個高中生怎麼還得出來,最後還不是去跟他爸要。我跟他說了,不急著還錢。就當是我給他的助學金,以後慢慢來吧。”
凌鹿笑了︰“那你這錢不就相當于打水漂了?”
嚴柯嘆道︰“兩萬對我來說不算多,對他們來說卻可以解燃眉之急。而且我覺得,在那種情況下如果我扭頭走掉,一定會于心不安……”他側過頭來看了凌鹿一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方向盤上,笑道,“小鹿,你還記得我在醫院差點跳樓那次麼,你也是不肯走,非要陪著我。你說如果你走了以後我出什麼事,你會一輩子良心不安。那時候我雖然說你煩,其實心里很感動。你的善意讓我覺得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是你救了我。”
“嚴老師……”凌鹿的眼神忽然變得很溫柔。
“好啦,不說這個了。”嚴柯朝他笑笑,“買菜去,想吃什麼?”
與此同時,銀行櫃台。
余程重新確認了一遍數字︰478000,四十七萬八。
這是他的父母所能籌集到的,最接近五十萬的金額了,畢竟時限只有短短一周。
明明在電話里說了不要他們的錢——當然,余程是知道他們听了之後反而會拼命籌錢,才故意這樣說。這四十幾萬恐怕是他們求遍親友才借來的錢。
至于五十萬,這個數字當然也不是隨口說的。以他的估算,五十萬並不是他們家砸鍋賣鐵都湊不齊的數字。只要掏空家底,拿出棺材本兒,再欠上一些人情——五十萬,觸手可及。
他們那雞窩里走出來的鳳凰兒子岌岌可危的名譽與自尊,也就得以保全。
不過話說回來,父母會這麼信任他,還真是令他意外。多虧了張行端那張照片。在大城市當醫生的、優秀驕傲的兒子,竟然曾經被做過那種事,甚至被人握住把柄……在錢財之外,他們遭受的精神打擊也是災難性的吧。
實際上,最近已經很少听到和書院有關的新聞了。風波漸漸平息,健忘的網民在激情式的正義感中達到高潮後,很快又被娛樂新聞吸引眼球。
而他,其實也並不需要這筆錢。
不,追根究底地,其實他也並沒有那麼恨他們。雖然他們給了他再糟糕不過的童年,雖然他們親手把他送進那個地獄,但其實他內心並沒有產生過強烈到可以稱之為恨的情緒。
只是恰好看到新聞,覺得可以順手報復一下……就做了。
余程收好存折,走出銀行,看到太陽落山,突然覺得很無聊。
心里涌現出些許煩躁。于是他走到公交站台,一邊等車,一邊拿出手機。
“……喂,阿柯。”電話接通的瞬間,他的嘴角勾起溫柔笑意,心中的躁動也被撫平了,“到家了嗎?”
幾天後,某個早晨,嚴柯剛到醫院就接到張行端的電話。
“兩件事。第一,楊明煥又來了。他確診了,甲狀腺癌,病理做下來不太好。他做了一次放療,副反應太大受不了,就決定姑息治療了。現在肺上也有轉移,他就想來呼吸科住,還住你床上。”
嚴柯立馬著手調整床位︰“沒問題,我手上有床。”
“第二件事。你之前是不是轉了個女病人去腫瘤科,七十幾歲的,叫陸文芳?”
“對,怎麼了?”嚴柯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張行端嘆了口氣︰“她跑了。欠費欠了兩萬多,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鹿:現在我已經是全文最窮的人了。。。
師叔:是啊。
小鹿:閉嘴,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