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展軼笑笑,搖搖頭,那時大學生簡直像金子一樣珍貴︰“我恐怕考不上。”
“怎麼會考不上?”許山嵐覺得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得了大師兄,“你繼續念呀,我就能跟著你念啦。”
顧海平笑話他︰“傻小子,大師兄考上高中,就不和我們在一個校園了,你還以為走不出這個學校啦?”
叢展軼說︰“就算考不上高中也不會在一起,S城小學和中學都是分開的。”
顧海平心里打了個突,問道︰“怎麼,你們真要去S城嗎?”
叢展軼點點頭︰“師父說,過完年就搬,師叔在那邊都安排好了。”顧海平怔怔地呆了好半天,喃喃地道︰“那……我可去不了。”
“嗯,你是去不了,遠著呢。”叢展軼漫不經心地把小說捧起來繼續看。
“我得跟著哥走。”許山嵐舉手表明自己的存在。
“當然。”叢展軼笑著摸摸他的頭,“你不跟著我跟著誰?”
“我還得念到中學嗎?”許山嵐對上學這件事始終放不下。
“嗯,考不上高中就不用念了。”
許山嵐松口氣,安慰自己似的說︰“放心吧,我肯定考不上。”
顧海平突然蹦起來,推開門沖進雪地里,一溜煙沒了蹤影。許山嵐驚愕地問︰“海平哥干什麼去?”
叢展軼說︰“不知道。”他也不抬頭,看著書里金世遺正和厲勝男大打出手。許山嵐望著屋檐下在陽光中璀璨生光的冰凌,問道︰“哥,那還得多少年哪?”
“八年多吧。”
“這麼久啊。”許山嵐雙手支著下頜,悠悠地嘆口氣,小小的心靈全被漫長的遙遙無期的痛苦而佔據了,“什麼時候才能到啊……”
時間說快不快,說慢可也不慢,轉眼之間到了農歷新年。鄉下過年十分講究,陰歷臘月二十三就開始準備了,殺豬宰羊、撢塵做新衣裳、蒸饅頭包餃子。孩子們一人提溜一串鞭,在村子里跑來跑去。鞭炮聲此起彼伏,從過小年就沒消停過。
叢林他們什麼都不用準備,殷逸年前拉著一貨車的年貨來,光是淨白豬就有五頭,活雞活鴨一樣十只,鵝五只,其余香腸雞蛋面粉豆油蘑菇白菜不計其數,看得村里人個個眼饞。要知道在這時候什麼都得憑糧票買,有錢都沒用,能弄來這麼多吃食,那得是有很大本事才能做到。
殷逸給每個孩子一兜子鞭炮,隨便放,還每人一個五元錢的紅包。叢林每個孩子給了十元壓歲錢,又多給許山嵐十元。
許山嵐的母親沒來,只寫了一封信,說是不想在工廠里做了,組織關系和檔案都不要了,孤身去南邊一個叫深圳的地方。這些許山嵐都听不懂,更不清楚深圳在哪里,似乎挺遠的,反正不能一起過年就對了。叢展軼怕他傷心,特地買了幾個能像小老鼠一樣在地上躥來躥去的花炮玩。許山嵐卻不怎麼太在乎,還沒听叢展軼念完來信,拎著花炮跑出去放。
大年初八,叢林特地在院子里擺下席面,請漁村的鄉親們都過來喝酒,殺了三口肥豬,菜肴十分豐盛。叢林是個極重感情的人,當著村民們的面,一番話說得很動情︰“我叢林最落魄的時候來到這里,大家能夠收留我們父子,實在是感激不盡。如今我們要走了,回S城,但這段日子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也忘不了在座各位的深情厚誼。這碗酒我干了,別的不敢說,有什麼事需要我叢林幫忙的,去S城找我,我叢林一定竭盡全力,在所不辭!”他一仰脖,一大海碗酒頃刻見底,大家紛紛叫好喝彩。
殷逸面帶微笑站起來,相比叢林的慷慨激昂,他顯得有些溫文儒雅︰“感謝各位鄉親對我師兄的照顧,大家有緣相識就是朋友。借這碗酒,我祝在座各位家庭美滿幸福,永遠開心快樂。干了!”他把酒碗虛撞一下,仰頭一口氣喝干。叢林伸手沒擋住,不由自主皺皺眉頭。
鄉親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劃拳喝令,個個滿面紅光。
顧海平、張鑫等跟著叢林練武的孩子父母,帶著孩子一起過來給叢林敬酒。
顧父拉著顧海平,說︰“快,給師父磕頭。”
顧海平不吭聲,眼楮瞧著腳尖。顧父拍他一下︰“干什麼呢?快點磕頭啊!”
顧海平咬著下唇沒動彈,大家都等著給叢林磕頭,都瞧著他們父子。顧父沒了臉面,抬腿踹了顧海平一腳︰“你傻啦?快點磕頭!”
顧海平猛地抬起頭來,瞧瞧站在前面的叢林,又瞧瞧在一旁默默拉著許山嵐的手站著的叢展軼,轉身就跑。
“哎哎。”氣得顧父在後面大喊,“敗家玩意你跑什麼你?!”匆匆向叢林行個禮,神色極為尷尬,“對不起對不起叢師父,我這孩子……”
“沒事。”殷逸溫言說,“可能是師父要走,心里舍不得。”顧父嘆口氣,酒也顧不上喝了,出去找孩子。
其余弟子在父母的帶領下一個一個給叢林磕頭行禮。大家師徒一場,得感謝師父近十年的教導和栽培,雖說不能跟著去S城,但這麼多年,感情也已經很深厚,家長們千恩萬謝,孩子們都流出了眼淚。叢林也很感慨,拉著孩子們的手多囑咐幾句。
顧海平其實沒走遠,跑出院門就躲在大青石後面,眼瞧著父親氣沖沖地大步離開。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胸口堵得慌,又酸又澀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他已經不小了,明白叢林這一走是個什麼意思,這輩子也許就再也不回來,再也見不到了。S城是個大城市,他們是個小漁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平行的兩個世界,那里有他永遠也觸及不到的生活。不知為什麼,顧海平突然想到了魯迅的《閏土》,那個幼年時親密無間的同伴,許多許多年之後再見面,彼此只剩下陌生和疏離。在大師兄眼里,他會不會也像閏土一樣,變得木訥而遲鈍,笨重而呆板?
顧海平在刺骨的寒風里打了個冷戰,遠處傳來零星的鞭炮聲, 啪啪不一會又沉寂下來。只剩下院子里傳出的呼喝聲,吆五喝六嘈雜不堪。
以往顧海平對這些是沒什麼感覺的,而今天听著卻格外粗俗,無法入耳。他把頭縮到衣領里,茫然地望著被行人踐踏得泥濘骯髒的殘雪。
這時,院門口響起一陣咯吱咯吱的腳步聲,緊接著是許山嵐孩子氣的童音︰“哥,咱們偷跑出來,會不會挨罵呀。”
“不會,他們都喝多了。”叢展軼好像從懷里拿出幾個花炮,“給你,躥天猴兒。”
“哦,哦,好哦!”許山嵐歡呼著點燃一個,遠遠地舉開。嗖地一聲,鞭炮直沖上天,啪地炸響。
“哥。”許山嵐問,“S城好玩嗎?”
“也許吧。”叢展軼說話總是很審慎,保留余地,“其實在哪里都一樣,不過練功而已。”
“就是嘛。”許山嵐笑,“跟哥在一起,哪里都一樣。”
他們兩個邊說邊走,要找個寬敞清淨的地方好好放鞭,許山嵐走幾步就掏出個躥天猴來放掉。
顧海平從大青石後面繞出來,眼見躥天猴一個一個在前面飛沖而起, 啪爆響。他忽然下了一個也許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決定。
顧海平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他爹正在院子跟他娘里罵他︰“你說這沒出息的玩意,叢師父都要走了,讓他磕頭他還跑了!哎呀我今天可老丟臉了,別提了!”
他娘安慰他爹︰“殷師父不也說了嘛,孩子那是太傷心了。”
“拉倒吧人家那是客氣話,你這都听不出來?”
顧海平一把推開房門,目不轉楮瞧著看過來的父母,他說︰“爸、媽,我要跟師父去S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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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鄉下人進城2
顧海平的父母驚奇地瞪大眼楮,他爹罵道︰“敗家玩意你發什麼瘋?剛才不向師父好好磕頭在這里胡說八道!真是欠揍!”說完揚起巴掌。
顧海平瑟縮了一下,隨即一咬牙,迎向父親憤怒的目光,大聲說︰“我要去S城。”
“混蛋玩意。”他爹伸手要扇他,被他娘擋住,“干什麼呀你,誰不想往高處走啊?”她瞪了顧父一眼,拉過孩子,語重心長地說,“兒子,那是城里,咱是鄉下,不一樣。你師父師叔都是城里人,他們早晚要回去的。”
顧海平不服氣︰“那大師兄和許山嵐為什麼能去?他們能去我就能去!”
他娘嘆息一聲︰“叢展軼當然要跟著父親走,至于山嵐,父母都不在身邊,不一起去又上哪兒?你不一樣,你家就在這里,去城里干什麼?”
顧海平咬著唇不語,好半天抬頭凝視著母親,眼里滿是誠摯和哀求︰“媽,我想練武,我想跟師父和師兄一樣。媽,我想離開這兒。”
“離開這兒你能去哪?你能干什麼,啊?混蛋玩意你還嫌棄你爹你娘啦?嫌棄這個小村子啦?我告訴你,你別吃了碗里的望著鍋里的,好好念書打漁才是正經!”顧父雙手叉腰,罵得吐沫星子亂噴。
顧海平不愛听,把臉偏到一邊,十分地不情願。
他娘到底心疼兒子,拉著孩子的手︰“海平,听媽的話,人和人生來就不一樣。你好好念書,將來考上大學,也可以進城去見世面。”
“我不!”顧海平叫道,“我不,我現在就要跟他們一起走!”
“敗家玩意。”他爹上來給顧海平一耳光,“滾犢子!”顧海平手捂著臉,眼中迸出淚花,顫抖著唇瞧著他的父母。他爹雖然脾氣大,卻很少打孩子,今天在村里人面前丟了臉,又喝了酒,沒控制住自己。打了兒子一下,也有點後悔了,還拉不下臉來道歉,故意大聲道︰“養這麼大一點也不懂事,去城里去城里,家里哪兒來的錢讓你去城里?去城里干什麼?撿破爛掏大糞嗎?”
他娘一推他爹,嗔道︰“說什麼呢你?”過來護著兒子,“讓媽看看,疼不?”
顧海平猛地撥開母親的手,轉身跑出家門。寒風呼呼在耳邊掠過,刺激得眼淚 里啪啦往下掉,他抬起袖子抹一把臉,跑回叢家院子。
里面還在喝酒,勾肩搭背、面紅耳赤。叢林酒量極好,幾大碗下肚不過微醺,跟鄉親們大聲說笑。殷逸喝多了,胃部隱隱作痛,讓廚子做了點熱湯飲下去,似乎好一些。他不敢再喝,慢慢走出院門透氣,忽見顧海平遠遠跑來,臉上神色不大對。殷逸喚道︰“海平,你怎麼?”
顧海平眼里閃著淚光,呼哧呼哧跑到殷逸的身前,撲通一聲跪下,說道︰“師叔,你帶我走吧,我要練武。”說完弓下腰,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殷逸面色嚴肅下來,拉起顧海平,溫言道︰“好孩子,有什麼事跟師叔說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