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的更迭來到第五個年頭,異國的天空對羅翊琛來說也透出了熟悉的韻味。紐約、倫敦、新加坡…羅翊琛的護照頁蓋滿了各式各樣的印章,它們像一枚枚冰冷的勛章,記錄著他與任悅在地理上的遠離,卻無法丈量他內心與過往割裂的距離。
他住在公司安排的的住所里,窗外是璀璨奪目又陌生城市天際線。美景當前,他卻常常望著那片繁華的燈火,感到一種徹骨的、無處著落的漂泊感。
最初抵達海外時,事務的巨浪曾短暫將他淹沒。但潮水褪去,沙灘上露出的仍是那個巨大的、名為“失去”的空洞。他曾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深夜中,憑著記憶,一遍遍在手機上輸入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每一次,指尖都在“撥打”鍵上停頓許久,像被釘住。直到屏幕的光芒熄滅,他都沒有發現。
他始終記得,她最後一次看著他時,是多麼平靜且決絕踐行著那一切程序,只為讓他可以徹底離開自己的生活。
有幾次,他差點在醉酒後沖動撥出去,用酒精給自己找一絲偽裝的勇氣。可電話另一頭,等來的只是冷冰冰、毫無起伏的忙音。那一刻,他才徹底明白,這段感情只剩下他一人緊抱不放。現實早已將他拋下,有且只有他被遺留在了過去。
他又點開那個綠色的軟件。
他知道,每一條發出的消息都會被紅色感嘆號無情地攔截,但還是堅持發送著,哪怕無人回應,也像是在為某段逝去的關系立碑,給自己留下一點殘余的記號。
直到某一天,那個熟悉的頭像忽然變成了一片死灰,下方浮現一行冰冷的小字“對方賬號已注銷”。
羅翊琛這才大夢初醒,整個人像被當頭劈了一斧,他感受到自己的眼眶在發熱。
他急忙點開她的主頁,發現頭像已經變得空白,昵稱一欄也變成了“已停用的賬戶”。
那個“悅悅”,似乎也在他的世界里灰飛煙滅了,像不曾存在過一樣。她用最徹底的方式教給他一件事——什麼叫做真正的離開。
這是一道無聲的判決,干脆利落地切斷了他們之間所有微弱的電流。只是,這份決絕,對羅翊琛來說,太過直接,也太過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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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派第二年,隨著駐外合同的即將到期,羅翊琛也站在了命運的分岔路口。
在他原本的設想里,他應該結束了手上的工作準備回國的。但國內總部動蕩的不安,風聲鶴唳。管理變動的風聲早已傳開,回去意味著卷入復雜的派系斗爭和權力漩渦,前景未卜。
他開始整理和回溯他漂泊在外的這兩年。
在那些充斥著商務宴請和社交酒會的場合,並非沒有遇到過試探與好意。金發碧眼的同事,華裔高管的千金…在外人眼里,他年輕有為、獨來獨往,是一個值得拉攏與追逐的目標。甚至連一些無法直接拒絕的大客戶,也以“私人交往”為名向他施壓。
這種時候,他便會悄無聲息地戴上那枚隨身帶出的結婚戒指。當好奇的目光落在他的感情狀態時,他便給出一個練習了無數遍、近乎麻木的回答︰“我妻子,她在國內。” 這謊言起初帶來一種扭曲的慰藉,仿佛憑借這虛構的紐帶,他仍與那片土地、那個人保持著某種可憐的聯系。
但很快,巨大的羞愧和褻瀆感將他吞噬。他怎配再玷污“丈夫”這個詞?怎配再用她的影子來為自己擋箭?
最終,那枚曾象征誓言的鑽戒最後被他鎖進抽屜最深處,他重新去買了一個素圈戒指戴在無名指上,作為自己拙劣而沉默的盾牌,然後繼續面對這一切。
這枚冰冷而陌生的戒指圈住了他的手指,也圈住了一些外界的窺探和問詢,卻圈不住任何過往的溫度,僅僅是一個空洞的符號。他未曾想過,這無奈的偽裝會成為刺向他自己心髒的利刃,讓他一遍又一遍地復習著那個殘酷的事實︰他是如何親手將那個曾將他拉出孤寂深淵的人,推回了更深的無底洞。
這一切的一切,讓他的指尖在調崗申請上滑開,選擇轉向另一個更遙遠的國度。
他出生的國度對于他而言,已成了一座沒有坐標的空城。沒有一盞等待他歸去的燈,沒有一絲值得他奔赴的暖意。他心底更深的荒蕪,讓他自願被放逐。
他懷疑自己已經失去了感受幸福的能力,或者說,他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地擁抱幸福。他愛情的神經末梢仿佛早已壞死,每一次微弱的跳動,傳來的都不是悸動,而是綿延不絕的、沉悶的痛苦。
于是,他選擇了更徹底的遠走,用更繁忙的工作和更陌生的語言環境來構築一道堤壩,試圖攔住那隨時可能決堤的回憶。
到了新環境,也總有身邊朋友總問他過年佳節怎麼不回家,他總是不正面回應;看到不身邊同樣是外派工作的同事有親人家屬來作陪,他也只是轉身離開。
他已經無數次的說服過自己,也看清自己的處境——他早已無處可歸。
如果他死在異國他鄉,也不會有任何人發現,甚至找不到人來為他立一座碑。
他不想那麼極端,無奈現實就是如此。
時間在麻木的飛行與項目中流逝,像一條沒有盡頭的流水帶。
第五年的某個下午,一切被打破。
幾乎沉寂的大學校友群,突然彈出“99+”的訊息提醒,他本無意點開,卻還是被好奇心驅使著,點進了聊天界面。
一張熱鬧的聚會合照毫無征兆地跳了出來——他的目光瞬間被釘在照片角落。那個身影安靜地站在人群邊緣,穿著簡單的米色毛衣,嘴角噙著一絲淡而疏離的笑意。
是任悅。
隔著五年的光陰,隔著冰冷的屏幕,他像瀕死的旅人看見海市蜃樓,心髒被一種巨大而酸楚的力量狠狠攥住。
她變了,眉宇間是陌生的沉靜與淡然,卻又每一寸輪廓都清晰得像昨日。
就是那一瞥,像一道最終赦令,也像一句更深的詛咒。所有苦心經營的在防火牆在那一刻轟然倒塌。
他開始準備回國了。
他幾乎是動用了全部積累的情面和籌碼,近乎急切地推動調回國內的事宜。
他把這五年來的遠走與麻木,統統定義為“逃避”,以為假裝久了,便是真釋懷。
可最終的答案清晰而殘酷——不論他漂泊多遠,心始終被留在原地。
飛機沒有直接落地的S城,而是北上的首都。可當艙門打開的那一刻,熟悉的空氣撲面而來,他還是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片土地,終于在遙遙相望中,與他再次重迭。而那渺茫到近乎虛無的“或許”,終于有了一絲被觸踫的可能。
現在的他們,依然走在兩條再不相交的平行線上,活在各自選擇的、被命運推波的生命中。
只要任悅是幸福的、快樂的,即使那份明媚與他再無半點關系,他也會站在她看不見的遠方,沉默地、真心地,為她祝福。
雖然她大概,早已不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