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随即,项羽便不再理会这些,只笑拥着怀中瞪大了一双潋水明眸怒目相向,气恼得几乎双颊涨红的少女,兀自惬意地斟了满杯,一口仰尽。
    宾主尽欢,酒宴夜阑方散。
    此岁,正是秦二世元年。大秦律法,明令禁止百姓聚饮,但自今年七月陈王在大泽乡揭杆反秦以来,这些官家的律令,在楚地便不怎么作数了。
    这厢,项羽酒醉微酣,抱着宴间得来的美人儿上了马。他一手牵缰,一手便箍在少女腰间,将她半裹进了自己的紫貂裘衣里。子春十月,屋外朔风砭骨,委实冷得很。再者,他实是怕手上一松劲儿,这犟脾气的小丫头当真从马上挣了下去。
    因着主人极少与人共骑,他座下那匹通身似雪、长鬃压霜的白驹颇有些不满地趵了趵蹄,昻头喷出大团鼻息。
    项羽安抚似的拍拍了爱骑的颈侧,然后扬空振鞭,马儿闻声便奋蹄疾驰了起来,奔逸如飞,蹄下扬起一路尘烟。
    “怎的不挣了?”耳畔风声呼啸而过,他略略低头,下巴贴着少女发鬓,带着几分酒薰的气息透了漫不经心的笑意。
    自马儿撒蹄一跑,这方才还挣得厉害的小丫头竟然便立时温驯了起来,安安静静地被他拥在怀中,不言不语,似个乖顺极了的孩子。
    话出了口,那厢却半晌也未见回应,项羽倒是有些意外——方才宴席上,分明是一副伶牙俐齿的狡黠模样。
    他拥她在怀中,少女单薄的脊背就贴在他胸前,此刻细下心来,才察觉到她身子正微微瑟缩着,而随马儿每一回纵步跃起,肩背都畏冷似的轻轻作颤……
    “莫非,你竟是怕骑马?”他讶异地高高挑了眉。
    项羽自幼喜欢射御,打小在马背上长大,而性子又一惯恣肆无羁,御马甚至从不用鞍辔,向来骣骑,且最喜疾驰。
    他自个儿艺高人胆大,奋蹄奔逸,急飙若飞,半点儿也未觉惊险。但一个十三四岁的弱质少女,哪里经过这般阵仗?
    “莫怕,我骑术好得很。”他仍笑得漫不经心,神情之间,得意远远多过安抚。
    言罢,扬空振了一个响鞭,那同主人一般肆意无羁的白驹蓦然蹄下生风,飙驰得更迅疾了些,足音跫跫,一骑绝尘。
    半个时辰后,到了太守府邸时,怀中那小丫头已是面色泛白,身子微颤着僵作了一团。
    项羽方才只是稀奇这小丫头难得的乖顺模样,想再惊她一惊罢了,未承想会给吓成这样儿……这些妇人女子,果然都是弱不禁风的!
    他有些无奈地抱了少女下马,径直回到了自己所居的侧院。
    看着她小口抿下了整整一碗热烫的酢浆,又倚在曲几上安静地小憩了一会儿,面色恢复了过来,他也便安了心。
    十三四岁的少女,面色渐渐好转过来后,便端起身子,静静垂眸跽坐在竹木曲几边,不发一语。
    室中一盏厄灯莹莹亮着,暖黄的灯晕里,少女螓首低垂,却仍是姿仪幽娴,颜色清艳。
    “你是楚人么?”回到了自己的地界儿,项羽姿态放涎地耸膝踞坐在不远处的韦编茵席上,随意问道。
    “是,妾乃河东郡阳城人士。”她语声还微有些虚弱,略显轻低,垂敛着的眸子里却仍带了几分犟气。
    “噢?”他饶有兴趣地挑了眉——“倒与陈王同乡。”
    “妾自鄙贱,未敢高攀。”清泠泠的语声似静水无波。
    “那,如何会到了会稽?”项羽看着她,又问。
    “两岁时,阿父被征为民夫,死在了送材木入秦的途中。期年,阿母病殁。妾年幼,给旁人辗转卖到了石公府上为伎,如今已近十载。”她对这十三年的生平轻描淡写,不惊微尘。
    闻言,那厢的项羽却是神色蓦然一顿。
    语罢,少女一双似水潋滟的眸子波光欲流,挑了丝倩笑看向他,语声流珠溅玉似的清脆:“当年,妾身价只五十钱。将军的名马千金不啻,这笔买卖,算来可是亏大了。”
    青年微微垂了眼,一时静默,良久无语。
    “我,亦父母双故。”半晌后,他方缓缓启声道。
    她看向他,略略弯了弯唇角,继而垂眸,眼底的神色怎么也辨不清……
    她幼失怙恃,孤苦无依,为人掠卖。他同样双亲早逝,却有视之如己出的叔父悉心照拂,诱掖教导,而今已是一方执牛耳者。
    真正天渊之别,贵贱如云泥。
    一时间,两对默然,良久,他方重开了口,问:“河东郡那边,似这样的情形多么?”
    闻言,她怔了瞬,然后轻轻点头。
    秦始皇帝续建阿房宫,大兴土木,而荆楚之地林泽深广,多有良材。于是年年都要自河东郡征发数千民夫,采伐材木运送入秦。十多年间,不知多少闾左庶民死在了途中,以致百姓怨怼。
    “会稽郡位于川流交汇之处,湖泽广布,盛产珠贝。以前始皇在位时,年年须上贡明珠五十斛。”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方开了口,沉着声道。
    “自秦二世承位以来,变本加厉,珠贡增了两倍,郡中年年为此殒命的采珠人不知多少。”
    项羽神色全不似方才的恣肆与放涎,他振衣起身,阔步走到西壁前,目光透过壁上半启的菱形横棂窗,落向无星无月的寂黑夜穹:“十七年前,西秦灭楚,虏楚王,杀昌平君,迫楚国大将军-项燕,自戕阵前。”
    说起已逝的祖父,他神色更凝重了许多,语声不自禁地微微缓沉。
    “亡楚之后,始皇以楚王之冠赐臣下,掠楚宫妃嫔公主以为婢妾,岁岁奴役荆楚,征发民夫,收敛重赋,搜取良材美玉珍珠皮革不可计数。”
    “而我楚国子民,因此破家离散、亡身殒命者,亦不可计数。”
    他凝目窗外,只一片黑阒沉沉的夜色-亡国之恨,失亲之痛,奴役之苦,孰能忘?谁堪忍?
    静了许久之后,他目光转回室中,却见那少女仍默然跽坐于曲几边,垂着眼睫,神色静敛。
    “今后,便跟在我身边罢。”他看着她,语声清刚,落地有音——“项羽自会护你周全。”
    室中静了半晌,项羽都以为她不会回应时,却听得一记清冷冷的语声入了耳——
    “一生相护,非死不弃?”十三岁的稚嫩少女却蓦地抬了眼,一双潋滟眸子定定与他对视,凝着语声字字清晰,问。
    好生胆大的小丫头!胃口也是不小。
    “非死不弃?”他眼角略略上挑,一双黑亮炯然的眸子熠熠然带了丝漫不经心的笑意——“这,且凭你本事了。”
    说罢,仿佛审视似的凝目端量着她,带了几分探究,道:“除了舞剑,你还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苍梧缥清」产于桂林郡苍梧县,是秦汉时期的名酒。
    「切云冠」高冠,楚国地位较高的人所戴的冠,地位低的则戴缁布冠。
    第18章 项羽与虞姬(二)
    “扶熙、六博、歌咏、围棋、投壶、吹埙、弄竽、弹瑟,巾舞。”十三岁的少女垂眸跽坐,语声珠玉似的清越,熟极而流地平静应道。
    她话音未落,项羽已然微微瞠目。
    早听闻郡中巨富石公府上颇多伎伶,个个色艺不殊,但……也未曾想过竟会有遍学诸艺、厉害到这般地步的小丫头。
    静了好一会会儿,他方长长叹了口气,看着她道:“照这般看来,你的剑能学成那样漂亮的花架子,已是十分难得了。”
    凡贪多,必不精。
    清艳动人的碧衣少女,听到这话,只安静地垂着眼睫,默了片时——石公府里,与她年纪相若的姊妹不知几多,数她容貌最出众,天资也最颖悟,所以自幼便教养得格外精心。
    弈棋歌舞,丝竹管弦,十年苦习下来,几乎样样冠绝郡中……石公待她,一向也惜售得很。若非今日这一位贵人身份着实尊崇,断不会拿了她出来饷客。
    “阿虞的剑舞虽入不了将军的眼,旁的技艺,却尚值得一看。”不久后,少女抬眼看向他,从容地清声道。
    虞姬所言非虚——女子天生气力较男子要弱些,习练刀枪剑戟之类吃亏得多,加上她年纪尚稚,膂力不足。哪怕再精湛的招式也难免显得矫揉轻飘,是以剑舞的确是她诸般技艺里最弱的一样儿。
    “那,你便唱支曲子罢。”项羽神情坦荡,浑不在意地笑道——“其他的那些,我倒是一样儿也不懂。”
    “好。”少女姿仪娴雅地敛衽起身,娉婷玉立。却是目光落向他,清波流转的眸子里漾了丝浅笑,脆声道:“阿虞斗胆,敢请将军为妾弹剑?”
    请他弹剑相和?项籍闻言,微微一愕,全未料到这小丫头的胆子竟比他以为的还要大些。
    自太守府易主,他成了叔父的裨将,手绾兵符以来,还有哪个敢支使他弹剑合歌?!
    怔然也只一瞬,回过神来后,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扫了小丫头一眼,那神色,同方才说「且凭你本事」时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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