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別管我,先去救那位外鄉人姑娘……”
他才說到這里,卻見自己身後蒙了半張面容,只露出眼瞳和額頭的黑衣少年正抬頭看向虛空,神色近乎恍惚。
程祈年下意識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夜色被謝晏兮的金色火焰點燃照亮,又被濃紫的妖氣遮蓋。
鼓妖人面虎軀,前爪後又延出蛇身,它本沒有露出真身,但此刻它的蛇身被謝晏兮的劍釘住,硬是將它逼到顯露完全的妖體。
只是此刻,它滿身狼藉,血色噴涌,那雙原本明黃的巨大眼瞳也變成了猩紅一片,實在是猙獰可怖到了極點。
程祈年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楮。
一道模糊的身影靜靜凝立于鼓妖眉間前的虛空,甚至還不如那鼓妖的鼻子大小,卻敢伸出一臂,單手按在鼓妖眉心。
風將她的兜帽卷落,又將她隨意挽起的發吹散。
少女側臉冷白細膩,眼瞳濃黑,不避不讓地注視著鼓妖被劍意割裂、血流不止的可怖雙眼。
程祈年想要再看得更清楚一點,腳下卻倏而一晃,身後之人也撞了上來,衣袖拂過,遮住了他的視線一瞬。
“抱歉。”名喚玄衣的少年歉意道︰“沒站穩。”
也就是這一錯眼,程祈年並沒有看到,虛空之上,少女慢慢眨眼,周身在這一剎那褪去了所有顏色,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了絕對的黑與純粹的白。
【鬼咒瞳術•生殺本始】
陰陽黑白二色在她的瞳中染出分明的流線,此時此刻,入她瞳者,生殺予奪,皆听她意。
凝辛夷啟唇,吐出一個單音︰“殺。”
第11章
這一刻,天地之間的一切在凝辛夷眼中,只剩下了兩種。
黑與白。
生與死。
鼓妖巨大的身軀映入她的眼底,變成了如滄海一粟般渺小的一粒塵埃。
想要拂去塵埃,只需一抬指。
但她的目的,卻並非是要搶在謝晏兮之前,將這鼓妖殺死。
且不論有平妖監在此,搶妖的行為毫無意義。
何況方才她也已經看得一清二楚,以謝晏兮的實力,想要耗死這只鼓妖,也不過時間問題。
她無意爭功。
但從卷入白沙堤的這一次平妖以來,除卻盡可能地多救幾個人,她其實從來都沒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她是來找影魅口中的那棵所謂的黑樹的。
再看看黑樹里到底有什麼白骨 ,誰的白骨。
白沙堤總共也就這麼大,她也快要遍尋,可別說黑樹,這里甚至連顆樹都沒有。
她本可以問阿朝,然而這麼多人聚首于此,她唯恐這兩個字的背後還有其他未知深意,貿然提問反而打草驚蛇。
思來想去,竟只剩這一個法子。
雖然風險大了些,但最直截了當。
所以她才會在這漫天飛沙走石與紫黑妖氣的遮掩下,冒險逼近鼓妖,以鬼咒之術,眼開生死。
生殺本始之下,她可掌生死。
自然也可掌記憶。
它不過她眸中一粟塵埃。
生死一念。
將鼓妖的記憶掠奪,也只用一念。
一顆龍眼大小的記憶光核被剝離出來,落入她的掌心。
一並被抽離的,還有鼓妖大半生息。
劍氣縱橫,場間屬于不同人的三清之氣繚繞交錯,凡人的呼救聲與鼓妖的尖嘯嘶吼混雜,喧囂刺穿了白沙堤寧寂的夜。
凝辛夷的身形如落葉般隨風飄離。
直到她落地的那一瞬,鼓妖終于結束了漫長刺耳的嘶鳴與掙扎,轟然落地。
無數塵埃被揚起,半邊天空涂上了一片灰霧,將凝辛夷的行蹤近乎完美地遮掩。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踫到鼓妖的妖丹,也沒有留下任何氣息。
只要無人看到,便也無人能察覺,鼓妖真正的死因,與她有關,而非劍意入體後的絞殺與力竭。
妖氣在攀升至最高的一瞬後,終于開始潰散,鼓妖落地,激得整個白沙堤都震蕩不堪,所有人都悄然松了口氣,露出了驚魂未定劫後余生般的神色。
無論是來自平妖監的監使程祈年和玄衣,還是元勘和滿庭,在真正見到鼓妖的真身之前,都未曾料到,這一趟竟然如此凶險,會直面近乎化形巔峰實力的妖祟。
元勘抬手,擦了擦頭上的汗,卻又因為袖口染血,所以將血污也一並涂在了額頭。
明明滿身是傷,他的眼神卻帶了興奮︰“這就是化形妖祟嗎?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見到!上次見的時候,師尊一個結界就把我扔去了外邊,我連那妖祟的邊兒都沒踫到。”
邊說,元勘邊用手肘懟了一下滿庭,悄悄壓低聲音︰“要不說還得是咱師兄呢,你之前摸過化形妖祟嗎?”
滿庭也十分狼狽,連胳膊都在方才接鼓妖的那一擊時斷了,以一種奇妙的角度垂落下去,但他一張清秀的臉上卻依然沒什麼表情︰“還不都是殺,化不化形,重要嗎?”
元勘露出了牙酸的表情,一言難盡地看了滿庭半晌,默默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臉,自言自語︰“元勘啊元勘,你說說你這個沒見識的,你明知道人家見多識廣,你又為什麼偏偏要問,嘖!”
然後便听到清脆的“ 噠”一聲。
元勘不用回頭都知道,這是滿庭將斷了的胳膊接回去了。
……也不知道這家伙到底是真的不怕疼,還是失去了痛感。斷骨重續,他竟是連悶哼都沒有一聲。
恐怖,當真是恐怖至極。
鼓妖與他們鬧出如此巨大的動靜,倒是終于惹得原本寧寂的村落也變得嘈雜慌亂。
有村民提著燈倉惶而出,在一片混亂中努力躲避墜下的磚瓦。
也有人猝不及防見到了鼓妖墜落前那一瞬的猙獰,一聲驚叫,跌落在地,時至此刻,仍在瑟瑟發抖。
謝晏兮神色懨懨,毫無如此大戰一場後的沸騰,眉眼間也不見疲憊。他拔劍而出,隨手將劍身上的妖血抖落,反目光卻環顧一圈,旋即輕輕擰眉。
程祈年抹去唇角血漬,在玄衣的攙扶下起身,第一時間檢查了一番偃傀的情況,然後猛的想起什麼,四下張望。
“外鄉人姑娘呢?”
元勘的神色已然重新活潑,也跟著程祈年的目光轉了一圈︰“嗯?我也沒見到,該不會是被妖風掀翻吹走了吧?”
……
被風吹走的外鄉人姑娘剛剛落地喘息,直起身後,重新拉好兜帽,將眼瞳遮住大半,再捏碎了掌心的那一枚記憶光核。
光核如星芒碎裂,再點點落入她的眉心。
這世間捉妖師御天地之間三清之氣,又分佛統與道統兩脈。其中,道統這一脈下,分支眾多。
其中最正統的,自然是劍師與符師。便如龍溪凝氏被譽為當今僑姓世家之首,凝氏之後全都符劍雙修,簡直可謂正統中的正統,所以才會有凝家子只入三清觀的說法。
最正統的世家,入最正統的道觀,合情合理。
所以凝辛夷這個不會符也不拿劍的凝家人才會被如此詬病。在一切崇尚正統的人眼中,她無疑是一個異類和廢物,毫無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