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峙淡淡頷首道︰“來者皆是客,不要怠慢人家。”
牧放雲頓時喜笑顏開,立即答應回平州,道別話都沒說完,調轉馬頭就溜遠了。
他翻過草丘,瞧見郁卿縮在另一側,趕忙賠罪︰“讓你受驚了,我也沒想到會遇見我爹,平日他從不親自出城,也從不深入敕勒川。不必管他,他不跟我們走。”
郁卿也听見方才二人所言,心漸漸落了地,但仍有揮之不去的憂懼。
“我們回去吧。”她說。
牧放雲見勸不動她,只得動身。
兩人往回騎,就听郁卿憂愁的聲音響起︰“雲郎,這一路多謝有你相伴。出了陰山,我可能……就要與你作別了。”
牧放雲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為何?難道就因為父親嗎?你方才也听見了,你應當明白他管不著我,又怎會阻止我與你結交?”
郁卿望著他,心中也有絲絲別離的不忍。牧放雲以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朝氣,迅速沖淡她在長安宮中,積壓的滿腔苦悶與悲憤。
這短短十天,是她一整年來最愉快的日子。她何曾不想繼續下去?只是人總要為現實妥協。
二人相伴的確更踏實愉快。
但一人也能獨行。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郁卿笑了笑。
牧放雲仍不願相信,勸道︰“若你害怕泄露身份,我大可以求我爹保下你,就算你從宮中出來又怎樣?我爹是範陽節度使——”
“那樣我們就不是朋友了。”郁卿遺憾地望著他,“我無法回報你,若你強行贈予我,于我就是負擔。”
“好吧。”牧放雲猶為失落,垂著腦袋,像被霜打的樹葉。
心中亦有些埋怨,陰山這麼大,他們轉了五日,都沒見到人影。就如此不湊巧,今日竟和父親撞上了?
可他也懂得,北涼與大虞開戰在即,父親不能只坐在城中,肯定要出來一圈圈詳察地形。
“你放心,父親忙著與北涼開戰,他才不會管這些小事。若他真問起,我就說你去北涼了!”
郁卿笑道︰“好,多謝雲郎。”
二人換了馬,在陰山草原前分別。
牧放雲遙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忽然招手喊道︰“快開戰了!記得待在城里!”
遠處的身影駐馬回身,朝他笑了笑,揮手離去,只余嘶嘶馬鳴。
這幾天跟夢一樣,牧放雲好像還在雲上飄著,下不來。恍惚間竟又回到川上。
阿耶駐馬在高高的坡地,像一尊石像凝望他,又看向他身下赤驥。
“你的友人走了?”牧峙不經意問起。
“她去北涼邊界尋親了。”牧放雲垂頭喪氣道。
他的魂不守舍都寫在臉上。
牧峙想起方才二人並騎離開時,那位年輕娘子的模樣。
她背靠天邊流雲,行馬在川上。
雨水浸透她窄袖騎裝,勒著縴臂細腰的肉,自下而上,順延至馬韁,渾然一筆天成。
燦金眼,朱紅唇,玉白肌。栗色長發濕漉漉,打著微卷,在敕勒的野風中閃耀輝光。又粘在唇尖,隨呵氣顫動。
像毗沙河畔,夏日盛放的向陽菊。
他以為他的獨子,會喜歡更素淨溫婉一點的長相。
“她惹了麻煩?”牧峙不緊不慢道。
牧放雲嘆道︰“是啊,但她不肯告訴我。”
牧峙頷首,回馬淡笑道︰“能有多大?竟是範陽節度使之子都不能解決。”
“算了。”牧放雲的語氣越來越低落。
牧峙循循善誘,語帶深意︰“馬上開戰了,她去邊關,生死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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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卿最後落腳在饒州城中,此地距離長城尚有一段距離,萬一北涼人真打過來,還有時間跑路。
她在城中唯一一家帛肆尋到了差事,工錢少,東家包吃住。
苦寒之地,少有人做得起成衣,多是士卒粗人來縫補衣裳棉甲,活計簡單,到下午就做完了。晚上她會撿碎皮碎布做手籠,放在店里換點錢。掌櫃見到也隨她去。
日子好像靜靜的河流,郁卿會偶然想起秋天金色的敕勒川,那種夢幻的感覺固然美妙,但細水長流更讓她安心,尤其看見小罐里的銅錢一點點積累起來,漫過罐口。
至于京都種種,好似已經掩埋在北地無止息的風雪中。
郁卿有時也會感嘆,她真是個忘得快的人,再難過的事也能過去。
臘八那日,東家喊她來吃粥。香糯的雜糧粥在瓦罐里煨了半日。東家說知道她愛吃糖,所以單獨給她碗里多放了一片。
郁卿喝完甜粥後,又匆匆忙扛著鐵鍬,出門鏟雪。
鐵鏟在冰上邦邦邦敲著,一匹赤色駿馬停在她身前,馬鼻噴出濃重的白霧。
郁卿抬頭。
少年鹿皮長靴,七品青甲衣,一張笑意盈盈的臉,裹在兔毛圍領里。
他好像比數月前正經了點,但依舊一副散漫模樣。
牧放雲朝她擠擠眼楮,策馬離去。他身後跟著定北軍將士,列隊而行。
遠處隱隱傳來調侃牧放雲的笑聲。
郁卿立刻垂下頭,當作沒看見的模樣。
到了傍晚,郁卿準備收燈籠時,牧放雲換了身常服,裹得嚴實,跑來鋪子里,笑嘻嘻道︰“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