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這已經足夠讓他將她當做一個朋友。
一個不會說話的朋友。
僧人死時,不到三十歲,死後又渾渾噩噩了許多年才勉強恢復意識,等他在玉棺的推動下恢復意識時,龍泉寺早以廢棄,無典籍可閱讀,他打坐只余,便只能看著這女人,有時也會想她醒來之後會是什麼樣子。
美麗容顏也不過只是枯骨爾,僧人對她並無旖旎心思,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只沒想到,她醒之後,竟是那般凶殘的場景。
那一日正是僧人意識將散未散之日,暴雨傾瀉、樹葉急動,忽然有人奔進寺來,渾身濕透,手持短刃,身上沾滿了血,一串一串的滴在地上。那是這女人正臥在叢生的雜草之中,如石雕一樣,卻在那一串血珠甩到她身上時,忽然動了一下。
然後,她睜開了雙眼。
那是一雙赤紅色的雙眼,被雨水打濕的睫毛並不顯得可憐,反倒是讓她像一只淋濕的野獸,她的鼻子嗅了嗅,那一雙赤紅的雙眼之中已經閃現出了凶光,令人膽寒的凶光!
她的傷還未恢復,僧人給她渡的精氣的確讓她好了不少,可是她五十年沒進食,感覺一定也不是很妙。躲在屋子里、瑟瑟發抖的那個人就是她的目標,她的雙手扣著被暴雨沖刷的泥濘的土地,一下一下的朝屋子的方向爬去。
僧人緊張起來。
他只會救人,不會殺人,也不能阻止別人殺人,可眼睜睜的看著她殺人,僧人又怎能忍心。
這女人一口咬在了那人的脖子上,但好在她還算是沒有完全失去了理智,留了那人一條性命。她吸夠了血,一眼也沒有看他,也沒有看佛像,就那麼濕淋淋的、滿嘴是血的、一步一步的走出了龍泉寺。
而那個被她咬了脖子的女人,她呆呆的躺在那破屋里,半晌,忽然撿起地上的刀,照著自己的咽喉來了一刀。血幾乎是噴濺出來,把整個破屋的牆壁和地面都染成了血色。
僧人幾乎是下意識的閉上了雙眼,雙手合十開始念經。
他其實……並不是看到這些的,他只是感覺到的,他的意識順著玉棺的絲根遍布整個寺院,這些事情都是發生在他的……內部?所以閉上眼楮當然是沒有用的,他只是因為緊張和難過而下意識的這樣做了。
然後,絲根在她還在抽搐的時候就已將她穿刺。僧人發現,玉棺好像不僅僅會把死人的血肉化為精氣渡給他,而是……而是會把活人也殺了,血能喚醒玉棺,讓它去找這些流著血的人。
之後也發生過好幾次這樣的事情,十幾年前有個女人要被人牙子賣了,她跑進龍泉寺之內,用鐮刀把那人牙子胳膊劃開一道口子,玉根立刻從土中破出,直接把那人牙子給吸干了。
那女人驚恐萬分,見自己沒事,竟是對著佛像磕了三個響頭,叫它“佛祖爺爺”。
僧人有些無力的閉上了眼楮。
他不是佛祖,他只是一個生前死後都很懦弱的人。
許是因為那人牙子的慘狀叫鎮上的人看見了,之後,黃石鎮上欺男霸女的、恃強凌弱的,都不敢在龍泉寺門口造次了。
僧人本以為她走了便不會再回來了。
但……三年之後,她居然回來了。她不僅回來了,還非要逼他現身。她現在好像恢復的很是不錯,身上一股子肅殺的妖氣,就連絲根也被震懾住了,也因此,她身邊帶著的那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才能逃過一劫。
僧人無法,只得現身。
只听姜艾又問︰“你做了什麼?”
僧人垂眸不語。
姜艾嘆了口氣。
她心中已經明白,正是這僧人救了她,他的確是個慈悲為懷的人,所以姜艾也不欲逼他太甚,只是……一個慈悲為懷的人,為何會靠這樣凶殘的法子在死後繼續延續自己的生命?這其中是不是還有什麼隱情呢?
她道︰“我曾听聞許多妖怪說過什麼佛陀門下人,這佛陀是單指你一人還是另有其人?”
僧人輕輕道︰“許多得道高僧一輩子信佛,信自己死後也會輪回投胎,信仰自可凝成一股精魂,死後仍可不滅,若有人可替此僧造像供奉,便可重歸人世,名上為佛,實則為妖。”
而他活了不到三十就死了,道行並不深厚,能回魂,全靠這玉棺吸取人之血肉精氣,什麼佛陀,不滅的每一縷精氣,都是骯髒、血腥的。
他有些落寂的笑了笑,又輕輕道︰“世上本無佛,哪來的佛陀門下人,只不過是一群死人借著不滅精魂,在世間游蕩罷了……這世上的妖怪,見了我們這種僧人化的妖,尊稱一聲佛陀,並說明不了什麼。”
而他,連游蕩都做不到,他與這龍泉寺早就融為了一體。
姜艾便問︰“你好似,很不想這樣。”
她頓了頓,又道︰“你這般的人,自是想不出這麼毒辣的法子回魂,那是誰?是誰費了這麼大的勁,讓你在此醒來?”
僧人苦笑,並不答話。
姜艾道︰“你若不願這樣活著,我自是願意幫你,只是我若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稀里糊涂的幫你,好像也沒有這種道理。”
她本是個不講道理的人,此時此刻卻和這僧人說起了“道理”二字,著實是讓人覺得她是在坑害心思單純的僧人,只是她偶爾用出的小心思卻也的確有效,只見那僧人沉默半晌,問道︰“你……你……肯幫小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