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可不經意回過頭去,他又好似根本不曾看她,只叫她暗暗著惱,偏沒發泄之處。
    寺門前有些燒香出來的香客,豐鈺等均遮了帷帽,在旁等了片刻才在僕從擁護下入了寺門。
    自大雄寶殿上供了清香,再往後走就是為應家備下的那間獨院,正室之中,應太太對面坐著年邁的法師,朝豐三太太和豐鈺道了聲佛號。
    這一講經,便是一個時辰。
    應瀾生立在那片已然蕭瑟的銀杏樹下,微眯眼簾,望著半山荼蘼。他神色悵然,並不是平素那般含笑明朗的模樣。
    流雲飛走,秋陽掠過,在他面容灑下斑駁的樹影。
    听得身後輕緩的步聲,他回過頭去。
    豐鈺扶著小環的手,信步在小道上,足下踩踏落葉,發出細微的聲響。
    應瀾生面色瞬時有了光彩。
    他上前兩步,挺拔恭立,身姿如松,疊手致禮,輕喚她“豐姑娘。”
    自上回簡略一談,已過了六日。豐鈺言明,暫無意願成婚,且不欲耽擱他的時間。兩家因有親緣,走動拜訪不過尋常,只要不宣揚出去,無人能知她與他曾議過親事。
    然他仍安排了今日一會。
    不惜興師動眾,將他母親搬來了盛城。
    他想她知道他的心意,想她看到他的赤忱。
    想她明白,便是天長日久,他願等。
    豐鈺憶及周氏所言,這門婚事,一開始就出于應瀾生的意願。
    如今那人便在眼前,眸光炯炯,明淨如玉。
    听他溫聲道“姑娘出來散悶麼不若一道走走”
    半山之巔,等閑人是進不來的。應家所費香油不菲,方得此殊遇。
    豐鈺悶聲道“嬸娘著我到外頭走走。”奉長輩之命,勉強前來,可不是她主動要來尋他說話的。
    應瀾生微微一笑,雙眸璀璨如三月湖光,“姑娘這般滴水不漏,不辛苦麼”
    言語中帶了淡淡的揶揄,倒顯親昵。
    豐鈺睨他一眼,抿了抿嘴唇。兩人均未再言語。一路只聞鞋子踏在落葉上的沙沙輕響,小環落後兩步跟在後面,放眼去瞧眼前景色。
    金色落葉鋪就的一條小道,兩側秀木挺拔參天。一雙人影相隔半臂距離,緩緩向前,一個銀綢浮光,一個素錦如蘭。應瀾生細心溫和,始終走在豐鈺不遠不近之處,不時柔聲提醒,路有枯枝頑石。偶然側過頭來,那面上總是溫文淡笑,言談舉止,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于小環瞧來,應公子便是世間最難得的好郎君。從沒見過有人如應公子這般,便對下人亦是含笑有禮,處處周到尋不出半點不足。尤其那張面容,任誰看了不心生歡喜姑娘瞧來面色平靜,不知內里是否與她一樣的小鹿亂撞呢
    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不覺已走入了銀杏林小道的盡頭。
    前方是無遮擋的山頭,荒草落葉鋪地,遠遠可望見上山的石階,和山下攘攘人流。視線豁然開朗,微冷的秋風徐徐吹過。
    應瀾生向左挪了兩步,以身擋在風口,免她受寒潮侵襲。豐鈺抬眼,就撞進他一泓湖水般的瞳仁。他嘴角噙了一抹輕笑,神色溫柔地凝視著她,並不說話。
    中有奇異的氣流涌動,好似這寒秋都變得燻人的暖。一枚殘葉被風拂起,飄飄蕩蕩落在豐鈺鬢邊。掛在那朵絹花後面。
    應瀾生抬手,俯身朝她傾去。
    豐鈺頭上被陰影籠罩,腳步欲退,他已快速地退回原位,兩指夾著那片葉子,含笑望著她。
    豐鈺正想說點什麼,比如時辰不早,該告辭了雲雲。
    應瀾生不待她張口,朝她搖了搖手中的葉片,湊在唇邊,以葉為笛,緩緩吹出一段小調
    野有蔓草,零露`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注一
    舒緩的調子,婉轉的曲聲,借由秋風,遠遠飄揚開去。
    他分明什麼都沒說,卻又似乎什麼都說了。
    豐鈺垂頭低眉,背轉身去。不曾行禮告辭,速步朝回而走。
    應瀾生並不追上,他不疾不徐地用曲聲相送。風吹樹動,那沙沙輕響,都變作他一曲和鳴。
    豐鈺加快步子,人已到了小院之外。小環急急跟上,連吁帶喘地喊她“姑娘”
    好好的氛圍,不知為何姑娘說走便走,連禮都未持,偏應公子還如此寵溺,眸中滿是溫柔的笑意,她沒懂,姑娘的惱得是什麼,也沒懂,應公子如何還笑得挺得意的
    豐鈺自不會和小環去解釋適才被人一首曲子“調戲”了。她心中憤憤地想到,都說應瀾生乃是無雙公子,樊城明珠,人品光風霽月行止白璧無暇,哪知背過人去,獨處之時,頻頻令人生窘。
    她本欲與他好生聊一聊彼此的過往,試探一下他心底的真正想法,哪知自己半個字都說不出口,話題被他帶的不知偏到哪去。
    在屋里又與夫人們說了陣話,告辭時,天色已不早了。
    緩步下山,應瀾生目送豐府車馬遠遠駛離。
    應太太瞧他目光頻頻回顧,不由一嘆,“瀾生,非她不可麼”
    自家兒子又不差什麼,非要如此上趕著求著人家許嫁,哪有這樣的道理應太太心中是不服氣的。
    應瀾生似沒听清這話,素來溫和的面容有些許冷然。他低聲道“阿娘你且先回別院,我還有事,遲些才歸。”
    應太太喚了他幾聲,應瀾生沒有回頭。
    他速步穿過人流。袖下的手掌暗中豎起三指擺動兩下。道旁屋宇之上,一個模糊的人影起起落落,迅速消失于視線當中。
    傍晚天色陰沉,晴空被流雲遮了大片,天邊隱有隆隆雷聲傳來。
    豐府車馬入城,行在匝道之上,此時街巷已然人疏聲慢,只個尚在拼營生的小販在街旁叫賣。
    轆轆車聲就在巷口戛然而止。
    前方車里探出安瀟瀟的臉來,含笑朝這邊招手“豐姐姐,真巧啊”
    豐鈺神色怔了下,她已拒了安瀟瀟的邀請,客客氣氣寫了信去,此刻在街前相遇,是偶然還是
    她默默有些不快。不明白安錦南究竟是想干什麼,打探她去處,跟蹤她不成
    安瀟瀟已親自下車過來與豐三太太見禮。
    豐家本就不支持豐鈺推拒嘉毅侯府的宴請,三太太當即推了豐鈺一把“你們自去說話玩去,叫隨行的嬤嬤侍婢們跟著,要回府前只管著他們回來要車去接。”
    話是這樣說,不過客氣罷了。哪回豐鈺上門,不是給嘉毅侯府客客氣氣地用雕金香車送了回來
    只恨這丫頭不識抬舉,不想如何鞏固這關系,倒常別別扭扭,似乎不情願一般。
    豐鈺惱是惱,見安瀟瀟目中似有求懇之意,倒也不忍拂她臉面。
    豐鈺抿唇下車,被安瀟瀟挽住手臂,徑向侯府的車馬而去。
    車前,崔寧掀了簾子,豐鈺心中似有預感,登時沉了沉面容。
    踏上車去,果就見那車廂之內,一人閉門靠于車壁之上,似察覺有人湊近,方睜開一雙銳目,如電般的視線朝她射來。
    崔寧目視豐府車後方向。
    暗影中,一個銀光粼粼的人影立在牆下。
    若未認錯,那人正是應榮。
    只聞安錦南淡淡的吩咐“去寶齋。”
    第35章
    車內死寂般沉默。
    安錦南居中而坐, 自豐鈺和安瀟瀟蹬車後, 便閉目倚靠在車壁上, 未發一言。
    安瀟瀟挽住豐鈺的手,代他解釋“姐姐莫怪罪,兄長今日頭痛得緊,不得已邀姐姐過府。”
    聞言, 豐鈺朝安錦南看去。
    後者閉目靠在那, 面容籠罩在一片陰影當中,看不清表情。
    安瀟瀟朝安錦南偷覷, 見他並無反應,悄悄勾了勾嘴角,別過臉強忍住笑意,轉回頭瞧豐鈺時,換了一臉擔憂的表情“前頭寶齋里有廂房,我與那鋪子的東家小姐有些交情,距此地比天香樓更近,不知豐姐姐”
    豐鈺心中冷嘲。
    人已被他們強攔住去路帶上車來,還裝模作樣問她意願作甚
    她並不言語,半撩了車簾朝街外看去。
    街心人影寥寥, 天色已暗淡下來, 最後一縷夕陽余暉悄悄從一排屋檐後隱匿了行跡。
    重雲堆疊,沉悶得喘不過氣。一如這無人言語的車廂中, 令人尷尬的氛圍。
    安瀟瀟能覺出豐鈺的不快, 不由擔憂的看了安錦南一眼。
    安錦南坐在陰影之中, 不知何時張開了眼簾。他整張面容之上,唯一雙眸子反射清亮的光,視線幽幽落去的地方,正是身姿半轉,倚窗而望的豐姑娘。
    安瀟瀟抿了抿嘴唇,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什麼聲響。減低存在感,不叫安錦南因她而顧忌。
    今晚不知是因為秋雨欲落還是什麼,街邊就連攤販都少的很。
    很快車馬停靠道邊。崔寧端了梯,掀簾請三人下車。
    那寶齋的東家似乎早知安錦南要來,帶著幾個掌櫃、店當,齊齊迎在門口,見安錦南負手走來,俯下腰去,口稱“侯爺萬安。”
    安錦南“嗯”了一聲,沒在門前停留,徑直邁入店中。
    安瀟瀟歉意地挽住豐鈺,低聲道“姐姐,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兄長,頭痛起來,恨不得以頭捶地,前兒額前撞出的淤青才好些”
    豐鈺沒有表態,她心中不快,也知不是安瀟瀟的過錯。暗中握了握安瀟瀟的手,與她一道緩緩跟上。
    廂房極大。
    正中一座福壽雕花紫檀大理石屏繡榻,鋪著嶄新的猩紅氈毯,上有炕桌,擺了一套甜白瓷茶具。崔寧進來,一一探看過,才請安錦南入座。
    下首左右各兩張紫檀木椅子,中有小幾,安錦南于榻上坐定後,安瀟瀟就給崔寧打個眼色,悄悄退了出去。
    豐鈺立在門旁,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知是自己利用了人,欠人在先。他高高在上,除此等服侍之事,她亦償不得什麼人情。
    故而心中不虞,卻不能不听傳喚。她深覺羞恥,亦感悲涼。
    安錦南久久等她不至,抬起眼,朝她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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