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那世子微側了頭,低聲說了些什麼。仔細一听,原來是“你猜”。
陸子響無言。半晌後,他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終究是個不正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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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蘭池出了宮門,坐上安國公府的馬車,緊繃的身子才漸漸松懈了下來。
在乾福宮時,她一直緊緊盯著陸子響,挑準時機,從野獸口中救了陸子響一命,所耗精力甚多。一旦歸于安逸,便如斷了的弦似的,渾身癱軟下來。
靠著沈大夫人的肩,她才察覺自己早已出了一身涔涔冷汗,將里衣都給浸透了。
身旁的沈大夫人微白著臉,一副劫後余生面色。她緊握著蘭池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話︰“你怎麼就這麼不知輕重?那二殿下身旁自然有人護衛,你一介弱女子,便是坐得近,也不該撲上去……若是倒霉些,和那桐丫頭落得一個下場,又該如何是好?”
說著說著,險些哭了起來。
想到那沈桐映破了相,現在還留在慈恩宮里請太醫仔細醫治,沈大夫人心中又驚又怕。一會兒,她又道︰“還好世子爺又救了你一回……改日必定要好好登門道謝。也不知你是攢了幾輩子的霉運,才能換來世子的救命之恩……”
沈大夫人剛說完,便听到蘭池插嘴道︰“兩輩子的霉運。”
沈大夫人怕自己听錯了,問道︰“幾輩子?”
“兩輩子。”沈蘭池信誓旦旦。
“……你這丫頭!”沈大夫人微定了神,道,“剛緩過神來,就貧嘴!”
沈蘭池合了眼,並不說話,心底嘟嘟囔囔的。
確實是兩輩子呀。
她半寐著,忽然想到那聖獸撲向沈桐映時,先扯出了一支發簪。好巧不巧,那發簪正是先前她贈給沈苒的那一支。
想到此處,她忽然驚立起,眼前陡然一片亮堂。
“發簪……發簪……”她喃喃了幾句,忽然扯著沈大夫人的衣袖,直截了當道,“娘,有人害我。”
聞言,坐在前側的沈大老爺亦投來了目光,問道︰“怎麼了?”
“那聖獸嗅味而動,先傷大堂姐,再覓二殿下。撲著大堂姐時,只咬大堂姐身上藏著的發簪。可那發簪,原本是擱在女兒桌案上,等著由女兒來戴的。只不過恰好苒妹妹來討要,女兒便給了出去。也不知怎的,就到了大堂姐身上……”沈蘭池額間冷汗微動,扯著沈大夫人的手極是僵硬。
前世,可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聞言,沈大老爺與沈大夫人面色俱是巨變。
聖獸只咬發簪,說明那發簪定然有異。保不準,便是燻了什麼氣味,以引誘聖獸發狂。若不是沈苒來討要發簪,只怕那毀容破相的命運,原本是落在沈蘭池頭上的!
沈大夫人想到沈桐映的慘狀,面色煞白。她將女兒摟緊在懷中,咬牙切齒道︰“查!此事一定要查!是哪個賤婢膽大包天,敢將那發簪偷偷放到你梳妝匣里來?!綠竹是在干些什麼?!”
饒是沈蘭池與綠竹情如姐妹,也沒法子替綠竹開脫了。這妝奩是由綠竹管的;竟讓別人偷偷摸摸混了東西進來,那就是綠竹之過。
沈大老爺沉著面孔,緩緩道︰“夫人,不用查了,為夫知道是何人所為。”
沈大夫人愣了下,遲疑問︰“老、老爺……?”
“……這家,是不得不分了。”沈大老爺合上雙目,長長一嘆,道,“罷了,罷了。都是命數。”
沈大夫人還欲在問,她身旁的沈蘭池卻腦袋一沉,昏睡了過去,口中嚷了一句︰“娘,我頭疼。”這下,沈大夫人也無暇追問夫君口中話是何意了,只顧著照看女兒。
***
沈蘭池受了驚,神思渾噩。待回到家中,便發起燒來,暈暈乎乎地躺在床上。沈大夫人連忙找了大夫來,又叮囑幾個丫鬟日夜守著,自己也心急如焚地坐在床邊。凡有換衣擦洗,皆親力而為。
她這次病來勢洶洶,燒了一天一夜,竟仍不見好轉,人也迷迷糊糊的。
沈大夫人慌了神,輪著請了幾個大夫,各自開了幾幅不同的藥。可那藥雖是灌下去了,人也養著,燒卻一丁點都不見得退。好好的人躺在床上,面頰紅通通的,偶爾睜開水潤的眼,像是哭了似的,瞧著旁人說一聲“難受”,便再不說話了。
沈大夫人極是心疼,卻毫無辦法。
她不知道,沈蘭池在昏睡的這些時日里,做了個綿長的夢。
夢里,她回到了前世。只不過,那時的她已經死了,只能飄飄悠悠地看著身下的重重宮城,飛檐朱闕。
陸兆業登上帝位,終究是將天下網入袖中。只不過,他卻未立皇後。來來回回納了幾輪宮妃,卻不見得有幾個喜歡的。那本該住著皇後的慈恩宮,空空蕩蕩。
終有一天,他像是終于開竅了,封了一名貴妃,對這貴妃寵愛非常。這貴妃的樣貌,模模糊糊的,如隔雲端,蘭池看不清楚;只能听得旁人竊竊私語里,口口聲聲稱她為“沈貴妃”。
“那沈貴妃真是手段了得……”
“家中人都不在了,沈貴妃還能再重新爬上來。”
“還不是仰仗了那位的光?若非是帝陵里頭躺著的那位,又哪輪得到這沈貴妃……”
“背影像,笑起來更像。合該陛下寵愛沈貴妃……”
陸兆業算不得什麼英明帝王。他多疑,陰鷙,生性冷酷。登基七年,便將天下折騰得一片顛倒,民怨紛紛。終于,臣王皆反,鬧得滿楚一片紛亂。
元慶七年春,鎮南王陸麒陽舉兵而起,大軍直逼楚京,勢如破竹。
畫面跳跳閃閃的,下一瞬,便又是元慶七年的冬日了。皇位上坐著的,依舊是陸兆業。
鎮南王又去了何處?
他躺在白泠泠一片的雪地里,暴尸荒野,甚至無人敢替他裹以草席。幾只餓久了的野鷲停在他身上,將盔甲下腐爛的肉一點點啄食撕扯而去。
元慶八年春,似乎是有人悄悄替他立了個墓碑。碑上無銘,只有一道水波樣刻痕,留作記號。一個英武男子前來清掃墓碑,為他擺上饅頭供香,滿面皆是愧疚灰白。
沈蘭池認得這英武男子,他是陸子響從前伴讀,是宋家的公子,喚作宋延禮。
“……二殿下薨逝後,延禮蒙王爺知遇之恩,方得一席落腳之處。然延禮卻恩將仇報,開門投敵。延禮自知對不起王爺及麾下弟兄,亦無顏來此;然陸兆業以妻兒性命相逼,延禮不得不為……”頓了頓,他雙眸一紅,道,“古來叛徒皆不得好死,待飛霞腹中孩兒降世,延禮便了結殘生,以死謝罪。下輩子,願給王爺做牛做馬,以洗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