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他抿了抿唇角,朝她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那表情,竟有些蒼涼。
顧冉心里咯 一跳,以為自己真的猜中,趕緊道︰“謝豫,你先別急,我查了的,目前沒說有規定說這種情況就出不了國,這不一定會影響你未來的學業……”
怕他還有心理負擔,她又接著補充︰“就算真這樣,班上的同學還是同學,大家不會像以前那樣看待你……”
大概是為了徹底消除他的壓力,她又以身作則舉起了例子,故意將口吻放得輕松和緩,“真的沒什麼,這種事我不是沒遇到過!楚楚以前就得過肺結核,就在他剛進小學一年級時,那次病得可嚴重,班上停了他的課,把他放回家隔離……別的小孩不敢跟他玩,但我還是老去找他!”
她笑了笑,仿佛真回到了那段時間的孩童記憶,“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們倆可搞笑了,他家是一棟三層樓的自建房,他爸媽把他隔離在二樓,他每天就一個人呆在臥室,別人不敢跟他玩,可我不怕,我雖然被大人管著不能進他的屋,但我只要沒事就翻到他家院子外的矮牆上,遠遠地喊他︰“周楚楚周楚楚……”被隔離在房間里孤單單的周楚楚就從房里出來,趴在二樓陽台上興奮喊,“顧冉顧冉……”于是我們一個趴在二樓陽台上,一個翻到一樓矮牆上,隔著那麼遠的距離……折飛機玩。你從樓下飛給我,我從樓上飛給你……就這樣,一個無聊的飛機游戲,他隔離了多久,我就陪他玩了多久……”
她說到這輕松一笑,“所以啊,其實有些病也沒什麼,主要還是看自己跟身邊人的心態,你也別有心理壓力,肝病常見的很,就算一萬步講,要真有什麼病非要把你隔離起來,不還有我們在嘛!哪怕是有玻璃牆把咱隔開了,我也會過去陪你,大不了咱就貼著玻璃說話!雖然不會再玩紙飛機這種智障游戲,但是聊聊天總是行的啊。”
她一口氣講了一大堆,字字句句,全是對他的安慰。
一側的他不知道听進去了沒有,只是看著她,若有所思。
她正要出身繼續勸,他像是回過神來,低聲道︰“我的身體沒有問題,不要擔心。”
顧冉︰“……”
敢情剛說的那一堆都白說了?這幾天操的心都白操了!
“不是病?”她不由有些焦灼,急切又無奈地說︰“那這也沒問題,那也沒問題,到底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學費的事?不是說你斯坦福會有獎學金嗎?難道還缺錢嗎?如果還有其他開銷,我把我那四千塊再給你行嗎,萬一還不夠,我再替你想想法子……”
“或者是你擔心出國以後的事?……是擔心去了後,你家里沒什麼親戚朋友,怕你媽媽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沒事的,不還有我們這幫人嗎,我們在國內,方便,就拿我來說,我都計劃好了,到時候我會考一個離家比較近的學校,大學每周放兩天假,周末我就坐火車回一次家,陪我爸媽,反正陪一個也是陪,陪兩個也是陪,我會有事沒事去你家里看看的,你媽媽身體不方便,我可以替她買買東西跑跑腿啥的,反正有什麼要幫忙的,直接給我打電話……萬一逢年過節你不能回來,就提前跟我說聲,我們一家子,我爸媽都是出了名的熱心腸,像我們巷子里就有一個老姑婆,兒女常年在外工作,過節不能回,我爸媽就把她接過來,一起吃餃子過節……你媽如果不嫌棄的話,就跟我們一起過好了……所以你別太有壓力,很多事情只要想法子,都可以解決,你只管放心去……”
她還在一個勁表達,語氣真摯,目光誠懇,就是希望他安心留學,可沉默良久的他卻突然打斷她的話,“顧冉。”
似是怕不能引起她的重視,他又喊了一聲,“顧冉。”
“啊?”被打斷話頭的顧冉不解地看著謝豫,視線觸及到他的面容,倏然一怔。
他這一瞬的神情太過復雜,薄唇微抿,瞳仁烏而深邃,紛擾的街道,閃爍的霓虹,他眸里倒映著這喧囂的塵世,似有千言萬語,又歸于隱忍壓抑。
他看看那店鋪前的不倒翁,看著還露在她淺兜里的魔術硬幣,看看石凳上為他買的梅花糕跟梨子汁,又看看為了寬慰他,說了一晚上話,將喉嚨都說得微啞的她。
最終他開了口,聲音極輕,在這人流熙攘的道路,輕到幾不可聞。
“顧冉,你為什麼總要對我這麼好?”
他微皺著眉,很苦惱的模樣,像是在問她,倒更像是在問自己,“如果你不對我這麼好,那該多好啊。”
“啊?”顧冉原本就沒琢磨透他的眼神,這話更是讓她有些蒙,“什麼意思啊?我對人好還不行啊?”
謝豫卻沒再說話,他轉過身去,朝前走。
夜風冷冷地吹著,拂到他的臉,迎著這四月底的夜風,身後是夜深漸次打烊的店鋪,霓虹一盞一盞熄滅,像一個個破碎的虛影,而他的眼底,緩緩浮起澀意。
如果……如果你不對我這麼好。
或許,我現在就不用掙扎。
第45章 抉擇
謝豫是十點半到的家。
謝母就坐在屋子里, 正在不甚明亮的燈泡下做些小手工活補貼家用, 前陣子得知兒子高分通過國外的考試後,她喜不勝喜, 眼下見兒子回來, 她笑道︰“小豫回了!”
又起身道︰“媽給你煨了點湯, 就等你回來喝呢。”
謝豫腳步微頓,道︰“媽, 我晚上吃飽了, 您留著自己喝吧。”話落去了閣樓。
謝母哪里肯依,端著湯碗跟上了閣樓。
昏黃的光線下, 金黃澄亮的湯汁盛在碗里,隨著謝母的走動微微搖動。
這是平常舍不得的奢侈伙食, 不到重大節日絕不會上桌,但這段時間,她卻頻頻給孩子準備。一是孩子沒多久就要出國了,國外的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口,二是……
她看向閣樓上端坐的謝豫, 輕嘆了一口氣。
這段時間, 孩子也不知道怎麼了, 狀態急轉而下。
作為母親,她看得出來孩子的異常。丈夫去的早, 留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 孩子被生活逼得年少早熟, 這些年, 他勤奮堅韌,自律克己……十七八歲的人,行為處事比二三十歲的人還沉穩,無論他在外面受到什麼,到家永遠都是一副平靜和緩的模樣,就連在她這個親生的母親面前,他也習慣將情緒都收著,那些有關難過、脆弱、委屈,所有的負面情緒,他從不流露。
她偶爾心疼的不能自己,希望他能像個正常孩子一樣,該哭就哭,該笑就笑,可他不會,從不會。
可是最近,雖然孩子如往常般,收攏著一切情緒,該溫習功課就溫習功課,該幫她干活就干活,但她仍是察出了一絲異樣……孩子無意識的失神,情緒低落,從前便寡言少笑的性格,眼下更是郁郁寡歡,除此外,寢食也不如前,最嚴重的是夜里,她有好幾夜起來,發現孩子屋里的燈是亮著……有一次上樓查看,卻見孩子坐在桌前,看著外面的夜色,不知道想什麼,她想上前問,孩子卻是說自己是在看書。
可她知道,那怎麼是看書呢?看書怎麼會是那種表情呢,皺著眉,有些矛盾,又有些痛苦。
……
收回思緒,謝母放下湯碗,走了上去,坐在孩子身邊。
“小豫,你最近是有什麼心事嗎?”
見兒子不說話,她將聲音壓得更柔,“能不能跟媽媽說一下,媽媽想關心你。”
謝豫坐在窗台前,沉默。
許是不忍母親的擔憂,良久後他低低地開口,“我在做一道選擇題,有點難。”
“選擇什麼。”
“是要翅膀,還是要陽光。”
“不能都要嗎?”
桌前端坐的人默了默,搖頭,然後,浮起一抹無奈的笑。
都要?他當然想啊,可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如何都要?如何能開口?
他按照規劃去國外,強迫她丟下年邁的父母跟自己去國外,勉強她接受原本不願意的異地戀,再或者,自私地讓她在國內等自己最少六七年?
每一樣都很自私,每一樣都對她不公平。
她大好的青春,要為他這麼委屈,他想想都心疼。
……
窗外的冷風吹著,謝豫突然想起歸家回來的一路,商業街兩旁,霓虹因為店鋪打烊而漸漸熄滅,逐漸靜下來的長街,只听得到某個還未關門的咖啡廳,放著周杰倫最新的主打曲,歌已經唱到了最末尾,只剩最後一句。
“沉默年代,或許不該,太遙遠的相愛。”
.
回家之後,這一句就一直在他腦里盤旋。
或許顧冉說的對,相愛若是被時空撕裂,那也是一種折磨。
不能遷就他,也不能委屈她,誰的人生都很重要……那就只能一別兩散,各自安好?
可是……可是那是他的小太陽、小耗子、小仙女,對他那麼好那麼好的人啊。
昏黃的窗前,謝豫低頭,用力扶住了額頭。
.
“小豫。”窗台後的謝母看著兒子,她從沒見過孩子這般模樣,這些年,哪怕吃再多苦,他也從不皺眉。
她嘆氣,終于問了出聲,“翅膀是高校,陽光……是那個小顧姑娘嗎?”
謝豫沒有隱瞞母親,輕壓了壓下巴。
“舍不得?”
謝豫沒有答話,最終,抬起手,指了指心口的位置,“這里……難受。”
對一個內斂寡言的人來說,這樣的表示,已經是情感表達的最劇化。
謝母眼里浮起心疼。
謝母沒再追問,母子兩靜靜呆了會,她將目光移向看向窗外,屋外烏沉沉的夜,她面上漸漸浮起恍惚,像是想起遙遠的過去。
她忽然說起了一個無關的話題,“小豫,你知道嗎?你爸年輕的時候特別好看,他是退伍軍人,個子高高瘦瘦,人精神又漂亮,你模樣就像你爸爸……那時候五六百人的廠,不知道多少姑娘喜歡他,只有我最差,身體有毛病,長得也就那樣,還是在食堂做洗菜幫工,大家都瞧不起我。可你爸爸偏就選了我,就因為有一次廠里來了賊,他奮不顧身抓賊,賊拿凳子打他,我替他擋了一下,受了傷……所以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是看上了我,還是報我的恩……跟他結婚後,我一直很自卑,怕別人說他有個殘疾媳婦,走路都離他遠遠的,但你爸從不這樣,到哪他都牽著我,跟人家大大方方介紹我……結婚十二年,他一直對我很好,別家男人的心都是粗的,他卻記得給我扯好看的布做衣服,給我買洋氣的頭繩,懷你的時候我嘴饞,想吃水果糖,可供銷社賣完了,他就偷偷背著我,騎車一天一夜,去隔壁市買,大冬天的,回來時車子都要騎壞了,整個人手都凍裂,可兜里的一斤糖,一顆都沒少,不止糖,家里但凡有肉有魚,也都是讓給我……那些年,我覺得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可惜,後來國家改革,廠子倒閉,我們都下崗了,家里條件越來越不好,加上你漸漸長大,開銷也多了,我又是個半殘廢的身子,幫不了他什麼,為了讓我們娘倆過得好一點,他拼命想辦法做工賺錢,白天在商場做保安,夜里在倉庫做倉管,沒日沒夜,原本就有肝病,兩份工作夾擊做,勞累下病情惡化,活活累走的……”
謝母眼圈紅了,“他走的時候,我的心疼得啊,像被人拿刀絞……那一晚上,我守在醫院太平間,看著他冰冷冷的躺在那,我想在醫院找個藥瓶,摔裂把手腕割了跟他一起去……可一看你還那麼小,我捂著哭聲,又把藥瓶丟了……”
“這麼多年,別人說我苦,我也知道自己苦,可我的苦不是生活,而是他,他去了這十幾年,沒有一天我不想他……可再想也沒辦法,要再見,只能等百年以後……”
謝豫靜靜听著,久久不語。
謝母擦去了淚,“媽媽說這麼多,不是要影響你做決定,媽這輩子已經夠不快樂了,媽只是希望你快樂,這十幾年,你已經背負了太多。”
“在媽媽的眼里,選擇名校或者陽光都不重要,我只要我的兒子快樂。你說名校是你的翅膀,如果他會讓你快樂,你盡管去,但如果這對翅膀讓你為難,咱就換個法子,你還有很多備選,之前你就被復旦提前錄取,國外有好大學,咱國內也有。”
“至于你的陽光,如果你覺得翅膀更重要,能舍得,就舍,但如果她是你的快樂,那你就得慎重考慮。”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人這一生痛苦太長,而快樂太稀罕。就像我,你爸爸是我的快樂,他走了之後,我的快樂就沒有了。即便知道我的兒子以後會是很出息的人,會給我很好的晚年,會有很多錢,會買大房子大汽車,甚至會跟我請保姆,讓我安享天年……可在媽媽心中,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光,還是很多年前,跟你爸爸一起擠在小小的單位宿舍,再多的山珍海味,也不及當年那一斤水果糖,這輩子哪怕我能活個八.九十歲,我最想要的,還是跟你爸爸的那短短十年。”
“小豫,這世上的確有很多事物很重要,但某些東西,一定是不能被替代的,做選擇,就只用問自己一句,以後,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或者,你真正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
這一夜,閣樓的燈徹夜未熄。
翌日一早,謝豫就去了學校,第一時間不是到教室,而是去班主任辦公室。
老太太听聞他的來意,驚得從座椅上彈起來,“你說什麼,你不去斯坦福了?這怎麼可以!你這孩子想什麼呢!”
謝豫的反應很平靜,“我已經考慮清楚了,老師。”
老太太驚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後她道︰“本來都跟那邊大學的考官約好了今天視頻面試的,你要不去,自己去跟他們解釋吧!”
頓了頓,又丟下一句,“當然,我希望他們能打消你的這個想法。”
※
電腦視頻里,出現一個金發碧眼的中年男人,是斯坦福這次招生負責面試國外學生的考官。
學生們的錄取要求達到後,一般高校都會有一輪面試,為的就是更詳細地了解學生的情況,考察學生的溝通能力和思想成熟度,留學動機及未來規劃。
听了謝豫的話後,視頻那邊的外國考官露出驚訝的表情︰“我沒有听錯吧,你改變主意了?”
在得到謝豫肯定的回答後,考官仍是不敢置信地道︰“這實在令人難以想象……我面試這麼多年,從沒遇到這樣的事。”
他在視頻里看了謝豫半晌,嘆了口氣,勸道︰“謝同學,你知道的,我們大學招生非常苛刻,除開書面成績,更要求學生有其他方面的卓越能力,而你提交的資料里不僅顯示成績優異,本次sat成績在中國地區遙遙領先,過去的幾年更多次斬獲國際競賽大獎,英文能力也非常出色,更讓人驚喜的是,社會實踐能力也非常強,是個十分有想法與計劃的人,這在我們看來是非常可貴的……我們認為你這樣的學生非常難得,決定予以錄取,但你居然決定不來了?你確定?”
謝豫道︰“感謝貴校的厚愛,感謝羅伯特先生的青睞,我只能跟你們說抱歉。”
考官打斷他,“不不,小伙子,我覺得你應該再考慮下,我還有件事沒說,以你的條件,一旦錄取,學校將會為你發下每年四萬美元、四年預計一百萬的獎學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