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一听就知道有些不對。
柳阡陌的身形一掠,只身擋住幾個修為低的師弟們,鎮定地望了文荊一眼道︰“君師弟有話好說!……你身邊這位是?”
說著又輕輕咽了咽口水。
君衍之很有禮貌、很風雅地微笑︰“大師兄,荊師弟從誅仙塔中逃出來了。他非常想你們,我帶他來見見各位師兄師弟們。”
文荊連忙點頭,期待緊張地望著所有人。
君衍之的一舉一動都如同春風般溫和,一顰一笑,叫人望之心動,柳阡陌一行人卻站立難安,仿佛听到了極其荒誕的事,卻又不敢與他爭辯。
不經意間,幾個人已經擺成了防御的姿勢。
只有賀靈,目光不知怎麼的望著文荊,平日殺氣遍布的眸色里竟然有了一絲微不可見的溫柔,連嘴角也微微上揚。
歸心壁惱恨道︰“君衍之!你至今還不清醒,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
莫少言立刻踢了他一腳,咬牙低聲訓道︰“別說話了。去年被打得命都去了半條,還敢刺激他?”
“槍打出頭鳥,蠢貨!”三師兄彭越低聲發話。
李書也著急道︰“你想惹禍就自己惹,別拉上我們!”
文荊立刻狐疑地望向君衍之,低聲道︰“你之前對他們做什麼了?他們怎麼這麼怕你?”
君衍之的臉色一點兒也沒變,就像他平時吃飯那麼高雅平靜,聲音卻比平日帶了一點小委屈︰“什麼也沒做,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害怕什麼。”
“……”真的假的?!
柳阡陌勉強笑著說︰“君師弟……你從哪里找來荊師弟的?”
他心里嘀咕著,君衍之去哪里做了這麼一只傀儡?雖然燒瓷的時候沒燒好,破了相,神態動作卻真是維妙維肖,足以撫慰相思之痛。他失蹤一年,就是做文荊去了?
君衍之淡淡地說︰“我沒有找他,是他來找我的。”
柳阡陌不說話了,眾人一片沉默。
彭越笑著說︰“這次回來,是打算帶著這位……荊師弟長住?”
“他想長住,我便陪著他長住。”君衍之攥著文荊的手。
莫少言、李書、古晉平幾個人一听,頭皮一陣過電似的發麻,忙不迭地說︰“君師兄,五大派還在追查你的下落,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千萬要想清楚,不用急著作決定啊……”
“我們都不急,君師兄你也不要急……”
“要為荊師弟的安全著想啊……”
歸心壁皺眉不快道︰“忘了他們前年用傻小子為誘餌,引你上鉤那一次了麼?還敢長住?”
君衍之的眸色一動。
莫少言一陣心慌,緊張地又踹歸心壁一腳,低聲道︰“你蠢到家了是不是?”說著暗中用手比劃了一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手勢,叫他閉嘴。
文荊苦澀地望了君衍之一眼。師兄們的反應動作,此刻他也明白得差不多了,緩緩向眾人走過去,低聲向渾身僵硬的柳阡陌道︰“大師兄,真的是我。我真的從誅仙塔逃出來了。”
柳阡陌怔怔望著他。
文荊摸了摸自己毀掉的半邊臉︰“我在塔里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容貌雖然毀得有點嚇人,我卻還是我,師兄們不要害怕……”
“怎麼、可能?”柳阡陌呆呆而望。
文荊笑著說︰“大師兄傳授我光刺術、讓我管菜園子的時候,還記得麼?那時候我悟性低,靈氣不能成型,還獻寶似的拿給你看……十五歲的時候,你給我縫了第一件長衫,那時你要給我藏青的,我偏要天青的……”
柳阡陌一動不動地望著文荊,眼中突然濕潤,又轉頭望向賀靈。
賀靈淡淡點頭,聲音很溫和︰“前些日子我們在文荊住處遇到的高手,就是他。”
柳阡陌望向文荊,愣愣盯著他的側臉,嘴唇顫了幾下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突然用手把眼楮一蓋,肩膀也顫抖起來。
文荊低聲勸道︰“大師兄別哭。”
莫少言、李書、古晉平幾個人的目光在君衍之、文荊賀靈、柳阡陌的身上輪流打轉,嘀咕道︰“怎麼回事?真的是荊師弟?”
柳阡陌低聲哽咽道︰“真的是他,都來好好看看吧。”
幾個人小心地圍上去。
“感覺上真的是。”
“怎麼燒成這副樣子?”
“怎麼逃出來的?”
“……”
文荊避重就輕地說起塔里生還的事。
歸心壁怔愣在原地不動,許久都無法反應,直到柳阡陌叫了他一聲,才回過神來大怒道︰“回來又怎麼了?眼里就只有那個君衍之,還為他殉情?你死了,他就找我們的麻煩,讓我們吃不下睡不好,你說說你們這兩個不省心的……”
李書嘆氣道︰“你哪天若被人打死,我都不帶心疼的。”
古晉平早就哭了,也抹著眼淚不爽道︰“好不容易回來了,又傷成這樣,就不能說句好話麼?”
莫少言涼涼地說︰“人再好也沒用,嘴賤。”
“閉嘴。”歸心壁低低踹了莫少言一腳,疼得他不服氣地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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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荊與眾人相認的時候,君衍之在一旁遠遠地站著,不靠近,也不離開。
古晉平等人似乎還是非常怕他,也不如何招呼,只圍著文荊問長問短。文荊不知道君衍之三年來究竟做了些什麼好事,只覺得他孤零零的模樣有些可憐,向柳阡陌笑著說︰“君師兄……也很想你們。”
柳阡陌︰“……真的麼?”沒感覺出來。
文荊心中狐疑之至,皺眉低聲道︰“他到底做什麼了?”
遠處的君衍之立刻向莫少言等人望了一眼。
莫少言被那一眼望得有些心慌。他向來是個識時務的好少年,便立刻違心地說︰“其實,也不全怪君師兄,都是歸心壁惹他的……”
古晉平卻忍不住︰“他這幾年把我們折騰死了!”
“怎麼折騰了?”
柳阡陌嘆氣道︰“其實,也真的不怪他。”
幾個人又同時嘆了一口氣。
柳阡陌道︰“你剛入塔那一段時間,君師弟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回來一次。他倒也不吵不鬧,要麼在你房間靜靜發呆,要麼在我們門前守著……”
“守著做什麼?”
“守著我們從房間里出來,半夜三更的時候在門口攔住我們︰‘荊師弟以前有沒有私底下說起過我,他都說了些什麼?’他那時候的樣子你沒見過,眼楮腫得像桃子似的,聲音也沒了點兒正腔,實在可憐。”
君衍之遠遠地低了頭。
文荊低聲道︰“我何曾跟你們說起過這種私下的話?”
柳阡陌輕輕點頭︰“可不是麼?我們怕他受不了,便私下里商定輪番騙他,說你一定沒死,說你……”說著有些尷尬,“總之說的都是他愛听的話。”
“……嗯。”那也大略可以想象得出來。
“後來……後來我們實在編不下去了。那時候你已經入塔半年,我們心中早都認定你已經死了,卻誰也不敢對他說。他那時候情緒越來越不穩定,死拽著我們一遍一遍問你曾經說過的話,不讓人睡覺,不讓人修煉。我們也是……”
文荊點點頭表示理解,又望了遠處的君衍之一眼。
柳阡陌接著道︰“你入塔第一年的時候,我們心想你都走了一年了,有些思念,便想聚在一起給你上根香,說說心里話。這件事我們不敢讓他知道,便偷著瞞著選了一處地方,給你立了一塊石碑,算作埋葬的地方。兩年前清晨我們一起上香,正傾訴到一半的時候……”
李書道︰“卻不知道怎麼回事被他發現,他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當時的情景……真是……”
古晉平忍不住插嘴道︰“瘋了似的……把我們給你立的碑毀了,哭著說你沒死,不許我們給你上香。那時候歸師兄忍不住,便罵了他一句‘還認不清楚事實,我們這一年來都在騙你!荊師弟就算喜歡你,難道也會對我們說?’你知道歸心壁也是個沒思量的……”
莫少言道︰“人蠢沒得救,卻把我們都拖累了。當時君師兄一發狂……”
幾個人又一起嘆氣,似乎又回到當時那模糊、瘋狂、鮮血橫飛的回憶當中。
許久。
柳阡陌嘆道︰“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總之我們養了一兩個月的傷才能下床走動。歸心壁險些連氣都回不過來,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
文荊回頭望了君衍之一眼,君言之有點慌張地攥著袖子,眼楮濕濕潤潤的。
“後來呢?”
柳阡陌嘆息道︰“後來便發生了古鏡派絞殺君衍之的事。這計謀不知是誰想的,找了一個人假冒你為誘餌,險些把他殺了。自從那一次開始,他的性格就徹底變了……”
古晉平道︰“想想也是可憐,以他當時那種心情,听到你從塔中逃出來的消息時必定狂喜,期待激動趕來之時,卻是空歡喜一場,竟然是人假冒你,心中那種怨恨、心灰意冷……”
莫少言道︰“之後他來得便少了,也不再來找我們,只偶爾夜里待在你的房間里發呆、流淚,清晨又離開。”
文荊心中一酸,回頭望向君言之,卻見他又低了頭。
莫少言苦笑一聲︰“我們以為他慢慢就會想開了,沒想到,去年你忌日的時候,他又來了。”
柳阡陌嘆氣道︰“你的忌日這件事本身就刺激他,他來的時候很平靜,沒想到只手又把石碑毀了,輕描淡寫地說就算你死了也不許立碑,死了也要來陪著他,還說誰敢再給你上香,就把那人的頭擰下來。”
古晉平眼楮濕潤道︰“說完,他又要我們每人放十碗血。放了十碗血還能活命的?大師兄問他為什麼,他說得到一套血修之術,死去的人最掛念活著的親人,只要收集一大缸他思念的人的鮮血為引,便可招回你的魂魄,施術讓你起死回生。”
李書委屈道︰“起死回生是逆天之道,非真仙不可為,這法術也就相當于招魂。我們擔心喪命,又不敢不從,與他商議每抽兩碗血後便療一次傷,接著繼續抽。我當時被他抽了兩碗血之後,險些昏死過去。”
古晉平道︰“歸師兄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當然又忍不住了,罵道︰‘這種旁門左道之術你也信!就算招回他的魂魄,也無法讓他返魂!就你這副德性,人不人鬼不鬼的,荊師弟喜歡你才怪了!’”
听到此處,文荊微微一愣,與幾個人一齊嘆氣。
莫少言的聲音有些淒慘︰“歸師兄的石碑、墓地、棺材我都給他準備好了,他哪一天亂說話被人殺了,東西都是現成的,當天就能下葬。”
文荊回頭望了君衍之一眼,君言之早已經抬頭怔怔地望著他,又好像生怕他嫌棄似的,也不管身邊有沒有人,嗚嗚哭了起來。
文荊有些尷尬︰“怎麼又哭了……”
李書拍著他的肩膀,嘆息一聲︰“他哭的樣子,你見的次數只怕是最少的。不是我說,這幾年里我們都已經被他哭得麻木了,一開始還覺得可憐,後來就……哎!”
幾個人終于不說話了,仿佛多年的重擔卸了下來,連笑容都清爽許多。
文荊緩緩地來到兩人身邊,輕聲勸道︰“師兄……”
君言之也沒法再管形象了,抓著他的袖子,肩膀一抽一抽的低聲哭泣。
光天白日的,實在不好在眾師兄面前與他膩歪,文荊輕聲勸道︰“我知道你這幾年受苦了,現在還有事情要辦,以後我們慢慢再說,嗯?”
“嗯……”君言之抹著眼楮抽了幾下,終于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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