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一張看下去,卻發現不是信,而是日記。容川的日記。
【今天臘月二十八,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北京,這里的城牆和胡同依舊是灰撲撲,染著歷史的塵埃。一陣風起,黃土吹進我的眼楮。我對容慧說,幫哥吹吹眼楮,容慧卻白了我一眼,自己吹。听听!這叫什麼話?我的嘴巴要是能夠到眼楮,我還不成怪物了,等公交車時,一邊揉著眼楮,一邊想阿嬌,她在干什麼?宿舍里看書還是去食堂打飯?如果此時她在我身邊就好了,她一定會幫我吹出眼楮里的傻子,那是多麼幸福的時刻啊……】
【臘月二十九,我跟媽媽還有容慧一起去了王府井。猛然回到繁華的都市,讓我這個扎根邊疆兩年的兵團知青有些不知所措。快過年了,王府井人來人往,我們去了百貨大樓,去了王府井書店,容慧正在偷偷學外語,本想去書店買兩本英文語法書,卻發現外文書店早已關門歇業。她很失望,對我說,哥,我們是不是沒有希望的一代?我趕忙捂住她的嘴,從小她就是一個口無遮攔的女孩,兩年前離家時,最擔心的就是她這張惹是生非的快嘴。哥,你膽子變小了,從前的你不是這樣。容慧失望地看著我。我說,哥不是變膽小而是變成熟了。她問人成熟的標準是什麼?我想了想,說,成熟的標準有很多種,其中一項就是面對現實,懂得趨利避害,學會忍耐,不給自己和家人惹麻煩。容慧看了看我,沒說什麼轉身走了,她臉上依舊掛著失望的表情,我知道,我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勇猛無謂,我有了顧慮和惦念。那份惦念屬于阿嬌。一輛吉普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寒風中,我忽然想回到北大荒去,因為阿嬌在那里啊……】
【大年三十,媽媽包了一屜韭菜餡的餃子。還炖了一鍋我最愛吃的紅燒排骨。每年過節,兵團也會殺幾頭大肥豬,不知今年殺了幾頭。老李的溜肥腸做的不錯,不知阿嬌一個上海姑娘喜不喜歡吃。窗外爆竹聲連連,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順著窗戶飛進來。新的一年到了。此刻,阿嬌睡了嗎?我為什麼要回到北京呢?我應該留在北大荒陪她的呀……】
……
七天日記,詳細寫了離開她這些日子他都做了什麼。
每天,他都想她很多次。
吃飯的時候,走路的時候,看書的時候,茫然無措的時候。他回到了北京,卻把心留在了北大荒。
王嬌把這幾頁日記捧在胸口,那些樸實無華的文字像是有了生命飛進她酸疼的心髒。踫到容川,是運氣,是福氣,她發誓要好好珍惜這份淳樸的感情。還有幾年,苦難就會過去,到時候他們就能一起回到北京,努力掙錢,把日子紅紅火火的過起來!
☆、第39章
轉眼三月。
若在別處,比如廣東,比如上海,比如江南,就是首都北京,陽春三月時街道兩旁也一定有了初春綠意盎然的美景。可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景色依舊是單調的純白。
因為天氣寒冷,春播要到四月份才正式開始,而這段時間,兵團也沒讓知青們閑著。介于甦聯仍對我國邊疆蠢蠢欲動,靠近邊界線的幾個團開始了早中晚三練。
說白了,就像正規軍一樣,練習射擊,擒拿,每日還要扛槍巡邏。
北星農場雖不靠近邊界線,但因地里位置特殊,物產豐富,屬于給前方部隊供給糧草的中轉站。團部思來想去,為保證大後方人民群眾生產生活安全,拉練時也把他們加入了進去,包括附近的獨立三營和二十八團。
好在不是每日三練,而是三日一練。內容由連隊領導指定。
凌晨四點,大家正睡的香,戶外一聲哨響,指導員站在操場,氣沉丹田喊一聲︰“集合!”
作為班長,張小可心中一直繃著一股弦,听到哨聲,第一個從床上爬起來,邊穿衣服邊沖大家喊︰“起床起床,緊急集合了!”
王嬌睡得死,被李永玲推了四五下才醒。
“干什麼……”她睡得迷迷瞪瞪,夢里正與容川手拉手走在春光明媚的林蔭道上,忙亂中,不知是誰拉亮了燈。李永玲已經套上了棉襖,見王嬌睡眼惺忪,情急之下用腳踹了她臉一下。“醒醒,阿嬌,趕緊醒醒!”
巧了,王嬌正打哈欠,閉嘴時正咬到李永玲白嫩嫩的大腳趾。
“啊!”李永玲尖叫。
“啊呸!”王嬌瞬間醒來。
事發突然,女生們來不及梳辮子,胡亂用皮筋一系扎個馬尾戴上棉帽就跑了出去。
因為起晚了,王嬌不敢耽誤,生怕自己影響全班積分,棉襖的扣子都沒系好,帽子往頭上一扣,套上軍大衣就往外沖。
突發緊急集合讓眾人均措手不及,很多人跑出門時,因腳步太亂直接滑到在雪地里。
指導員卻還嫌大家不夠快,拍拍手,大聲喊道︰“利索一點同志們,快!快!”
王嬌翻個白眼兒,再快我們還能飛?
凌晨的戶外溫度極低,保守估計零下二十度。因為太冷,王嬌剛才那個嫌棄的白眼兒翻的很不利索,眼珠像是被凍上,差點就翻不回來了。
一群人站在一起,低聲嘰嘰喳喳的議論︰“干啥突然集合?”
“不知道呀。”
“是不是甦軍突然襲擊?”
“別瞎說,這黑燈瞎火的在戶外連自個腳丫子都看不見,怎麼襲擊?”
“你傻啊,人家甦軍有大燈!”
“行了,別他媽瞎貧了,你們丫不冷啊,我牙床子都要凍掉了。”......
真冷啊!呼出的白氣直接變成冰霧,王嬌嘴唇凍得發抖,忍不住縮縮脖子。糟了!忘帶圍巾和手套了!想沖回宿舍去拿,卻听指導員又吹一聲哨,喊道︰“各班清點人數。”完了......王嬌腦袋嗡的一下,表情悲催。
清單完人數,指導員把手電筒發給排長和各班班長,然後一個連按照男生班在前,女生班在後,向茫茫夜色中跑去。
指導員一直沒說為啥緊急集合,大家跑步時心里難免忐忑,有幾個膽小的女生還嚇哭了。
“我們會不會死啊。”
“別瞎說。”
“可如果打仗就是會死人的。”
李永玲也特別害怕。春節時,她終于聯系上遠在貴州插隊的姐姐,“以前不怕死,是因為覺得自己跟孤兒沒啥區別。死又怎麼樣,不死又怎樣,誰還能為我掉眼淚?可現在不同了,姐姐還在,我還有親人,姐姐在信里說,不論多苦,我們都要好好活著,然後等待團聚的那天。而且,我們還要一起去找爸媽。”
“阿嬌,你說是不是真要去打仗?”
“不會的。”王嬌心想,若是打仗現在肯定能听到炮火聲,退一萬步講,他們這幫知青就跟民兵差不多,雖然平日里也練習射擊,但技術差得很,連手榴彈都不會扔。此刻又沒背□□,去哪兒打仗也不能不帶家伙啊,估計就是普通的練習。
大部隊一直向前跑,跑進了一片白樺林。
樹林子里常年曬不到太陽,凌晨更是陰冷的要命。風拽到凍僵的臉上已感覺不到疼痛,王嬌的手雖然塞在袖子里,卻依然凍得無法伸直,彎曲的,像是雞爪子。在這樣極端寒冷的天氣,若有一個地方沒做好保暖,那就像漁網破了一個洞,寒冷迅速擴散,凍僵的面積越來越大。
慢慢的,王嬌感到四肢僵硬,步子越來越小,仿佛灌了幾百斤鉛。林子里積雪深,有的幾乎漫過膝蓋。
“阿嬌,你咋啦?”李永玲忽然發現王嬌越跑越慢,她們班在最後,往回看漆黑一片。
“沒,沒事。”
“是不是大姨媽來了?平日里你可比我跑得快。”
王嬌虛弱地笑一下,肺快要凍住,實在說不話,她想,再這麼無休止的跑下去自己就要回廣西找大姨媽了。
過了一會兒,隊伍終于跑出樹林。王嬌以及失去了方向,這是哪啊?還要跑多久?身旁,李永玲回頭看了一眼,沒有樹林遮擋,借著清亮的月光終于看清王嬌“單薄”的裝扮。“阿嬌,你圍巾那?”
“沒,沒……”後面的字實在說不來,嘴唇抖得厲害。會不會死在這里?
“張小可!”李永玲沖前面的隊伍大喊一聲,可惜,他們跑得太快,根本沒人听見。只有落在最後的小黃豆停了下來。
她急匆匆跑回來“咋啦?”
李永玲指指蹲在地上的王嬌,說話結巴︰“阿,阿嬌……”
別看小黃豆年紀小,關鍵時刻卻不含糊,看王嬌穿的少,立馬明白了怎麼回事。“阿嬌,把我的圍巾戴上。”說著,她就要摘圍巾。王嬌卻用力一攔,深吸一口,努力讓自己吐字清楚,“黃,黃豆,麻煩,麻煩你……”
“阿嬌,不麻煩啊!”
王嬌搖搖頭,“我,我是說,你趕,趕緊跑過去,跟張,張小可,說,我可能,走,走不了了,讓,讓她叫,叫……”
“我明白,叫幾個男生過來抬你!阿嬌,你一定堅持住,我一會兒就回來!”小黃豆捧起一把雪,往臉上一拍,用力搓了搓,“永玲,你留下來好好照顧阿嬌!”然後沖進茫茫夜色中。
冷天,最怕原地不動。永玲把王嬌一只胳膊勾住她肩膀,用盡力氣攙起來,“阿嬌,堅持住,班長他們馬上就過來了。”
剛才蹲在地上休息片刻,此時王嬌緩過來不少。她推掉李永玲遞過來的圍巾,說︰“你身體也不好,把圍巾給我,若是身體凍僵,也倒在雪地里,萬一來一個男生,人家是背你還是背我?”
李永玲知道王嬌是心疼自己。“我明白,但你可以先戴上暖和暖和。”
“沒事,我好多了。”王嬌故意振作一下表情。
哪里還有什麼表情?面部神經早凍麻了。兩人走幾步,歇一會兒,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樹林射過來幾束微亮的光線,有腳步聲,踩著積雪和樺樹殘枝,當光線落在王嬌她們身上時,一個人用警覺的聲音問︰“誰在那兒?”
李永玲回一句︰“三十二團一營七連的知青!”
能在這時出沒山林的不是兵團戰士就是附近上山打獵的村民。來的人並不少,七八個左右,手電筒射出的光束交織在一起,將茫茫夜色點亮,他們漸漸走近,借著燈光王嬌仔細看了一眼,那些人全副武裝,帽耳朵耷拉著,脖子上圍著厚厚的圍巾,看不清面容,但從身上穿的軍大衣的看,應該也是知青。
那幾個人走過來,為首的青年個子很高,睫毛上掛著一層白晃晃的冰碴。
幾束光線一起對準王嬌和李永玲。光線太強,兩人本能閉上眼楮。
“王阿嬌?”為首的那名青年聲音低沉,棉帽中的眉頭微蹙,幾步來到王嬌跟前。
“你……”王嬌的睫毛上也結了一層冰花,像隔著一層玻璃似的,眯起眼楮看他,在這片荒郊野外都能踫到熟人,誰啊?
“怎麼,不認識我了?”男青年的聲音從圍巾後悶悶傳出來。
王嬌听出他語氣中控制不住的輕蔑,耳熟,特別耳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倒是李永玲驚慌失措地大叫一聲“紀北平!”。
北平皺眉,想不通自己的名字在這個戴眼鏡的南方女人嘴里喊出來怎麼那麼慎得慌,跟喊“炸彈”似的。目光狠狠在李永玲臉上停了一瞬,然後看向王嬌,手電照照她臉,見她閉上眼楮似乎很怕似的,不禁咧嘴一笑,揶揄道︰“那天不是挺厲害的,上海來的王阿嬌同志?今天怎麼這樣老實?嘴巴凍住了?”
王嬌沉默地看著他。
北平身後的一個身材矮胖的男知青指著她倆厲聲問︰“說!你倆為什麼在這片樹林子里,大半夜的,是不是甦聯派來的女特務?!”
王嬌嗓子發涼,實在說不話,那種要窒息的感覺又浮上胸口。李永玲明顯嚇壞,特務可不是小罪過,雙手作揖,帶著哭腔對紀北平說︰“我們不是特務!不是特務!我們連在這里拉練呢!不信你听,遠處雪地里還有跑步的聲音!”
☆、第40章
“沒問你!”紀北平用手電晃晃李永玲,示意她最好把嘴巴閉上。其實他知道今天七連凌晨拉練。晚上巡邏前,領導已經告知他們,七連的隊伍今晚要從獨立三營管轄的樹林子里穿過。剛才,他們就站在不遠處,看見大部隊過去了,本來轉身想走,其中一人卻發現有三個小黑影落在了後面,瞅身形似乎是女孩。幾個男孩想,閑著也閑著,不如去嚇唬嚇唬她們,所以才走過來。
北平也沒想到其中一個竟然是王嬌。手電光線重新落在她蒼白的臉上,睫毛的冰花反射出晶瑩的光亮,他看著她,沒好氣地說︰“別裝啞巴,王阿嬌,深更半夜你們到底為什麼在這兒?”
王嬌還是不說話,寒冷讓她頭暈眼花,身體支撐不住,直接蹲在了地上。
“好!不說是不是?你有種!來!把她們帶回咱們營去好好審問審問!”說著,紀北平走過去,推開李永玲,一把將王嬌從地上拽起來,“你……”想說的狠話,卻在摸到她手的瞬間,驟然變成“你怎麼沒戴手套?”震驚中用手電一照,王嬌的手已經凍成了雞爪狀。再看她的嘴,已變成青紫色,北平明白,這是身體在極端寒冷的天氣中,漸漸失去溫度的征兆。
“王阿嬌,你是不是瘋了?!”北平把自己身上的藍圍巾迅速摘下來套在王嬌脖子上,然後從地上抓起一把雪,蓋在王嬌麻木的雙手上然後開始用力揉搓。王嬌已經凍得不知拒絕,眼前紀北平的臉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大腦忽然又是一暈,北平趕忙扶住她,對身後那幫人大吼一聲,“趕緊過來一個人扶住她!”
兩名男知青趕緊過去幫忙,一左一右扶住王嬌。
其中一個不明所以,“北平,咋的啊,把她們帶回營里準備交給誰審問?”
另一人照著那人屁股就是一腳,“別他媽開玩笑了,這都要出人命了!”
這陣勢把李永玲嚇壞了,她想起曾在醫院里看到的一幕,許多醫生護士圍著一個滿頭是血的傷者,身旁有儀器在嘟嘟嘟響,醫生的手按在那人胸口用力按壓……太過驚恐,李永玲大腦一片空白,傻呆呆立在旁邊。
是紀北平把她吼醒了︰“別跟傻子似的站在那兒,趕緊過來幫忙!”
“噢,噢。”永玲趕緊跑過去,學著北平的樣子從地上捧起一把雪用力搓著王嬌麻木的手。
漸漸的,王嬌覺得身上有了一點溫熱的感覺,脖子上毛茸茸的,鼻腔里裹著一股全然陌生的味道。盡管身上還是很冷,但手指已經微微能動了,只還是感覺不像自己身上的零件。就在這時,幾束搖曳的光線由遠及近,來了不少人,腳步聲匆匆,踏破夜色。其中一人似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阿嬌!”
是容川!
王嬌咧咧嘴,想笑一下,眼前卻一黑,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
兩天後,王嬌才從高燒中醒來。
第一眼就看到了李永玲。她低著頭,不停抹著眼淚,王嬌想喊她,卻發現嗓子是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