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這時, 不論裴蓁蓁還是王洵, 都該和家中親人圍坐一處,吃了年夜飯,一道守歲。
不過今年,卻不能了。
繁縷嚷著這是來並州的第一個新年, 應當好好操辦一番才是。她年紀最小,眉目間還是一派天真,眾人都不由寵著她。
見繁縷這樣積極, 裴蓁蓁便將此事全權交給她辦了。
于是靜園之中,處處都掛了新的桃符——這是南魏歷來的習俗,于辭舊迎新之際,在桃木板上寫“神荼”、“郁壘”二□□字,懸掛于門首,得其庇護, 驅邪避禍。
裴蓁蓁裹著厚厚的狐裘從府外回來, 衣角上還殘留著風雪的凜冽。
一路走來, 見到的侍女奴僕都滿臉笑容地問她除夕安好, 紫甦取了腰間錦囊, 每人都散了金銀錁子各一, 奴婢們臉上的笑容便越發真誠了。
裴蓁蓁這才明白,繁縷在她清晨出門時準備的錦囊,原是作這般用的。
她莞爾一笑,便吩咐下去︰“你們這一年也辛苦,這個月便多領三個月月錢, 晚間事了,都早早回去與家人團聚吧。”
這真是意外之喜,听見這話的奴婢都齊齊下拜謝恩。
進了正廳,一股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燃著上好的銀絲炭,廳中似乎不受寒冬的侵襲。
紫甦立刻為裴蓁蓁解了最外的狐裘,抖落殘存的風雪,小心掛了起來。
裴蓁蓁進門的時候,王洵正跪坐在桌案後,手中正捏著一封信,見她回來,抬頭輕笑︰“你回來了。”
他住在靜園中,倒是十分的自在,絲毫不當自己外人。
“在看什麼?”裴蓁蓁脫下小巧鹿皮靴,坐在他面前,伸手去拿案上隨意放著那張信箋。
定神一瞧,卻是一份委任狀,任命王洵為並州刺史的委任狀。
這叫裴蓁蓁不由升起羨慕嫉妒恨的情緒,並州雖然苦寒,但並州刺史是一州長官,可稱封疆大吏,而王洵今年也不過十九,王家就能為他運作來這樣的官職,果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
王洵的身份,不論做什麼,都比裴蓁蓁佔便宜太多。
“我道你這一路怎麼這樣悠閑,原來早已有了打算。”裴蓁蓁忍不住哼了一聲。
王洵神色淡然︰“也多虧並州苦寒,才能這麼快爭來這刺史之位。”
為了讓王洵做並州刺史,王家特意將如今的並州刺史平調入洛陽,其中費的功夫實在不小。
不過王洵做了刺史,對裴蓁蓁來說便是一大助益,她無論做什麼都會容易許多。譬如,她如今正謀劃的對付胡家一事。
今日正廳中放的是一株臘梅,含苞待放。裴蓁蓁摘了兩三朵放在自己面前的茶盞之中,梅花在沸水中沉浮,晶瑩剔透,茶香混著梅香一起暈散開來。
裴蓁蓁嗅著這股淡香,眉目舒展。
下一刻,王洵從她面前取了茶盞,啜了一口,笑道︰“的確不錯,這臘梅香得正好。”
再多一分便顯得俗艷了。
裴蓁蓁不滿地叫了一聲︰“你面前便有茶呢。”
“洵覺得,夫人的茶,必是更香一些的。”王洵笑容不改。
裴蓁蓁穿著羅襪的足憤憤地踢了他一下。
紫甦靜立一旁,對兩人這親密的一幕視若不見,這些日子來,她早已習慣了。
除夕夜,靜園中設了一桌席,在座的除裴蓁蓁和王洵外,還有江風池、方寧、褚月明,紫甦和繁縷也依裴蓁蓁所言,敬陪末座。
二人想著自己奴婢身份,本想站在一旁侍奉,還是裴蓁蓁發話,態度強硬,這才小心坐了下來。
幾人隨意說著閑話,幾杯美酒入口,面上便都多了幾分紅潤。
其實這一世,他們同裴蓁蓁都不算熟識,她于江風池、方寧有恩,褚月明則治好了裴清淵,彼此相處不過區區數日,實在說不上多麼親近。
前世那些事,終歸只有裴蓁蓁一人記得。
但這也不打緊,聚在一處用了飯食,繁縷便命人拿出置辦的爆竹煙火,江風池是個跳脫的性子,便拉著自己夫人要親自去點,還拉上了褚月明。
里啪啦的響聲打破了靜夜,江風池捂著耳朵跳開,臉上滿是笑,方寧便在一旁縱容地瞧著他,褚月明應了繁縷要求,幫她點燃了煙火,她拉著紫甦的手,緊張地看著。
絢爛的煙花在夜空中炸開,裴蓁蓁不由看向天際。
王洵緩緩走到她身邊︰“還記得兩年前,金水里那場煙花麼?”
裴蓁蓁嗯了一聲,那夜王洵說的話,她都還記得的。
唯一沒想到的是,如今陪在她身邊的王洵,竟也有了前世記憶。
他們的糾葛,原來那樣深。
“以後每一場煙花,我都陪你一起看。”
這句話出口,回答他的卻是一片沉默,良久,裴蓁蓁才出聲︰“話既然說出口,便要做到才是。”
“會的。”煙火映明王洵的臉,他唇邊笑意加深。
不遠處,江風池高聲對著裴蓁蓁的方向道︰“女郎,願咱們往後,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裴蓁蓁面上浮出淺淡而溫柔的笑意,會的,我們都會,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她主動伸出手,牽住了王洵。
王洵沒有低頭,只是與她十指相扣,一切盡在不言中。
次年春,帝令,改元昭明。
至秋,九月節,露氣寒冷,將凝結也。(注一)
古語雲,寒露有三候︰一候鴻雁來賓;二候雀入大水為蛤;三候菊有黃華。
此時正是秋菊吐芳之際。
裴蓁蓁路過街市,恰巧見人在兜售各色秋菊,便令繁縷告知那人,請他各送上幾盆到府中。
她並不愛這些花草,卻知王洵甚喜。
這可算是一筆大買賣,賣花的少年連忙問︰“不知府上…”
他還沒說完,便被身旁賣皮毛的漢子拉了一把︰“便是虞夫人府上呢!”
繁縷付了定錢,囑咐他別忘了,便轉身離去。
少年伸長了脖子看去,只看見從車簾中露出的一點側臉。
連身邊侍奉的奴婢都這樣美貌,不知那位虞夫人是何等的傾國傾城呢。
“大哥,這虞夫人是?”少年虛心求教。
漢子笑了一聲︰“你可是剛來這東海郡?”
少年點頭,漢子便為他解釋︰“這虞夫人是打外處來的,也不知她什麼來歷,身家頗豐,來了東海郡之後,買地置業,頗是大手筆。她家下人采買東西甚是大方,問起主家,只叫我們喚作虞夫人。”
“這便招了那並州胡氏的眼,要想法子吞了這弱女子的家財。”
少年滿臉擔憂,並州誰不知道胡氏的行事,他們在這兒,便是土皇帝,可以說半個並州都是胡氏的。
“那這虞夫人?”世人總是同情弱者的,與胡家一比,虞夫人便值得憐憫了。
“胡家欺她是個弱女子,卻不知此女和咱們這位新到任的刺史…”漢子說到這里,擠眉弄眼,一副你懂的表情。
新刺史?少年一驚︰“咱們並州的新刺史,不就是那位名揚天下的王七郎君麼?!”
“不錯,有刺史大人調停,胡家才沒能鬧起來,虞夫人也得以安安穩穩過日子。”漢子感嘆道,“其實這位虞夫人真是個好人,城中那幾所學堂,便都是她辦的,收的束 也不貴,我還想著等攢夠了錢,便送我家小兒去學堂。”
“哦,還有那濟世醫館,你可知道褚先生?”
少年連連點頭︰“誰還能不知道褚先生呢,他的濟世醫館可救了許多人,診費也便宜得緊。”
“這也是靠著虞夫人的家財開起來的,醫館中還收學徒,不論男女;自虞夫人來後,東海郡還興建了許多工坊,每月工錢盡夠養活一家三口了,因而留在東海郡的人也越發多了起來;便是種地,虞夫人收的地租也比胡家低得多呢。”
並州偏僻,地力不豐,一年辛苦勞作,交了朝廷的稅之後,不過能勉強溫飽。
尤其並州的土地多在胡氏名下,他家盤剝起佃戶來可是毫不心軟。
“自虞夫人開了慈幼堂,被溺死的嬰孩也少了許多。”漢子嘆了口氣,若是可以,誰想殺了自己親生的骨肉呢,實在是養不活多一個人了。
不過他的表情又振奮起來︰“如今東海郡卻是越來越好了,往年哪里有那麼多人願意買我的皮毛。”
他說著,拍了拍手下厚厚一沓皮毛。
少年有些羨慕︰“可惜虞夫人只在這東海郡中。”
他卻不是東海郡的人。
胡家能忍裴蓁蓁這些作為,不僅因為王洵,更因為她所做一切改變只在東海郡,未到胡家底線。
不過他們也對裴蓁蓁積壓了諸多不滿,各種小動作自不必說,甚至已經安排好了,怎麼避開王洵耳目,除掉這令人生厭的女子。
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誰算計誰,還說不定。
裴蓁蓁回府的時候,王洵已經先她一步回來了。
雖有了刺史府,這大半年來他還是住在靜園,絕口不提搬離的事。
“來看看這幅畫。”王洵持著卷軸喚她。
裴蓁蓁上前一觀,不由點頭︰“阿瑤于書畫上的造詣,越發進益了。”
原來是王瑤書寄來的親筆畫卷。
不過裴蓁蓁卻從畫中窺得一絲熟悉的意味,叫她有些驚訝,這是…
“多虧了你三哥不吝指教,阿瑤來信中,狠狠夸了他呢。”
王洵這句話叫裴蓁蓁不由挑眉,他們倆,何時做了書畫之友。
裴清知如今入朝為官,領了度支一曹的主事之職,他的老師元微公也留在了洛陽。
閑話幾句,裴蓁蓁說起了正事︰“胡家那里,可以收網了。”
“夫人放心。”王洵笑得一派光風霽月,全然看不出他是在說著陰謀算計那回事。
從去年冬來了並州,裴蓁蓁便開始盤算著怎麼收拾胡家。
胡家在並州這些年經營也不是假的,既要拔除胡家勢力,又不能讓並州民生動蕩,更加不能的是叫徐後、劉鄴注意到他們的動作,這便頗要費一番功夫。
這也是裴蓁蓁和王洵兩輩子以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聯手,叫那胡家已經跌進了坑里還尚且不知。
裴蓁蓁也忍了那胡家好些時日,如今終于可以一網打盡,不用見那些嘴臉。
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