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開始還想, 一個外門弟子能有多大能耐?現在發現是我小看她了。嘖。”
那些聲音仿佛一鍋煮沸的湯, 咕嚕嚕地冒著騰騰熱氣, 覆蓋住整個山頭, 也傳到了樹下幾人的耳朵里。
棠氏夫婦的表情都有些莫測。
棠家三個孩子里, 啾啾走到了最後。
按理說, 他們應該為這個孩子驕傲, 可他們卻很難做到, 因為那種驕傲似乎離他們很遠, 又或者與他們無關。甚至——為棠鵲心疼,都現實一些。
仔細想想,他們對這個女兒的印象似乎還停留在“打破一家天倫之樂的不速之客”上。
那日在陵應城與兩個女兒訣別後,棠夫人回到府上哭了好幾天。
那扇象征完美的鏡子被打碎,拾起的碎片上映出了一幅又一幅場景,全是關于棠鵲的。
棠鵲抱著她的手搖晃。棠鵲在書院講鬼故事,結果被書院先生找上門來。棠鵲在啾啾回家後故作堅強得讓人心碎。
高興的, 不高興的。點點滴滴,從小到大。
全是棠鵲。
沒有啾啾。
可現在,看著台上的少女,棠夫人才發現,這個女兒外形還是那麼稚嫩,跟沒有長大過似的。但她確實成長了,所以才讓人驚疑,因為自己根本不記得她是怎樣成長的。
他們似乎根本沒有參與過她的成長。
棠折之低聲道︰“啾啾同我說,她很感激你們的養育之恩,給了她容身之所,給了她進太初宗的機會。”
“就是因為她懂得感激,所以我才覺得愧疚,我們給她的只有這些。”
“我一個哥哥,甚至沒有在她被欺負之後,幫她尋個公道。”
棠折之抿抿唇,又想到水鏡里的畫面,他親妹妹在玉塔里被打得奄奄一息,又在討刑峽里性命垂危。
他差點親手送她上了死路。
棠氏夫婦沒吭聲,他們知道,若是換作他們,當時也會做出和棠折之一樣的判斷。相信棠鵲,否認啾啾。
“我們給她的只有那麼一丁點,她能走到今日全靠她自己。”
“我有時候在想,若是我當初沒有接她回家,她會不會過得更好?”
少年手心虛虛一握,沉默了許久許久,才低聲問︰“爹娘,你們可曾覺得虧欠過啾啾?”
虧欠。
這個詞太虛太遠,太不真實。
正因為關于那個女兒的記憶過于不鮮明,才會不知所措。
虧欠嗎?
不知道。
但心底有難以言說的空洞。
許久後,棠夫人才慢慢的︰“折之,若是可以,你同阿……啾啾說一聲,我想同她一起吃頓飯。”
不知道是不是虧欠,但她想認真看一看這個女兒,第一次,真正去關心了解一下她。
……
某種意義上來說,棠鵲還沒有輸,因為她還沒有離開日月坪,現在掛在最邊緣的那棵樹上。她在看下面的人,下面的人也在看她,一張張臉上是明顯的笑意。
主要因為太滑稽了。
可棠鵲覺得,那些笑充滿了惡意。
太丟人了。
她如同風中一枚破敗的布娃娃,搖來擺去,瑟瑟發抖。
啾啾那一拳,像是在她向著太陽翱翔,最絢爛亮眼的時候打斷了她的翅膀,將她的美夢全部粉碎,讓她趴在泥濘中潰不成軍。
棠鵲腦袋里早就變成了一鍋漿糊,朦朦朧朧間似乎听見有人問她︰“還能打嗎?”
她心里的防線已經崩潰了。
她茫然搖頭。
然後又好像朦朦朧朧的听見,有人宣布鐘啾啾勝利。
少女已經被救了下來,臉色慘白,肚子還在痛,遲遲回不過神。直到醫修師姐過來搭了下她的脈,平平淡淡︰“沒什麼大礙。”
棠鵲這才下意識揚聲反駁︰“怎麼會!”
她很痛,真的很痛。
醫修師姐搖頭︰“鐘師妹打到你身上後,應該察覺到你吃不了她這一招,所以收斂了靈氣,沒把你打出問題,頂多有些皮肉傷,擦擦藥便行。”
“怎麼可能!”棠鵲還是驚疑。
那醫修師姐仿佛也有些錯愕,瞧了她好幾眼,突然笑了。
“你討厭別人胡亂揣摩你,你不也在胡亂揣摩別人?怎麼,你以為鐘師妹會像你那樣,不管不顧地傷害于你?”
“……”
棠鵲覺得有一根冰針突然扎進了她心髒的軟肉,連聲音都變了,咬牙道︰“我沒有。”
醫修師姐懶得同她多說,免得回頭又被她居高臨下、一臉通透了然地指責。
她不輕不重哼地一聲︰“快些回你們那邊吧,你師兄弟們還等著你呢。”
這一句,讓少女身子突然一震。
像是一盆冰水,兜頭而下。
對了,師兄弟、師尊、大家……
她竟然有些不想回去那邊,可又不得不回去,雙腿灌了鉛似的,恨不得永遠挪動不了。
這會兒,問世堂弟子們已經圍在賭坊攤位面前分錢了,他們樂滋滋的︰“倍率竟然這麼高?賺大發了!”
“我可是在鐘師妹身上投了三千靈石,你們知不知道我現在心情有多激動,我變成富豪了!”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的錢……”
也有人拍拍身邊痛哭流涕的散修,特別壞︰“仙友,多虧了你們對棠師妹的大力支持,我們才能賺這麼多。”
那散修哭得更加厲害︰“誰知道一個內門弟子連個外門弟子都打不過啊!”
更多的人是慶幸,還好鐘啾啾打得快,他們還沒來得及下注。不然……
他們的快樂,讓歸雀峰弟子們格外不快樂。
棠鵲心底有把火在撩,燒得臉皮和耳朵都在痛,看向訕訕的師兄弟們便更加沉重︰“我……”
她手心全部汗濕了︰“對不起。”
尷尬、有罪、羞愧,各種情緒籠罩著她。
“沒、沒事,”昆鷲結巴了一下,很快重新提起精神,“沒事,不就一點靈石嗎,你沒受傷便好!”
“對,師妹,你人沒事就好,別太在意。”
“那、那話怎麼說來著?錢財乃身外之物嘛。”
當然也有真正輸大了的師兄弟還在悲痛。那種悲痛讓她格外不舒服,臉紅得滴血。棠鵲突然有些後悔自己回來這邊——她剛才就應該直接轉身走掉。
她手指難堪的絞緊,想到剛剛自信滿滿的向大家保證她會贏,讓大家相信她的那些話,就痛苦得頭皮發麻。
棠鵲扭過頭︰“師尊……”
像是在找她的依靠似的,忘了之前她與明皎之間那些禁忌,聲音里帶了些鼻音,有點撒嬌,還有焦急不安。
她說好不會讓師尊失望。
明皎卻沒有看她,只是抬手包容地揉了揉她的腦袋,算是“此事揭過”的意思。
他眼楮盯著台上。
——因為那給鐘啾啾秘境令牌的長老笑著說了聲︰“隕星,你問世堂當真是人才輩出,不如什麼時候來我驚雀峰,教教我如何教導弟子罷?”
隕星笑道︰“我可沒什麼功勞。啾啾徒兒本便是一塊璞玉,稍經打磨,便能成才。”
璞玉。
既然提到隕星真人,便少不得要想到鐘啾啾上一位師尊。在焦火山上,眾目睽睽之下,被她舍棄掉的明皎真人。
那一幕實在是過于離經叛道,至今還令人記憶猶新。
明皎面色陰沉。
他是野心家,也是藝術家。
凡間有種人叫玉雕師,經過他們的手,美玉會變得更加精巧昂貴,奇貨可居。明皎一直覺得,他便是玉雕師。
他雕刻出一塊又一塊的美玉,近乎痴迷。用他們成就他的野心,相輔相成。鐘啾啾只是一塊美玉附帶而來的劣質頑石,沒了就沒了。她一個人活不出來,就算有人願意打磨她,石頭也發不了光。
可現在,眾人卻告訴他,那顆頑石是璞玉。
他精心打磨出來的美玉,還比不上那塊剛被開出來,沒來得及雕琢的璞玉。
他的嘔心瀝血像個笑話。
一雙雙視線打量著他,打量著他懷里的少女。
男人的手不自然地停了停,臉色愈發難堪,黑如玄墨。
***
清元秘境的試煉弟子最終定了下來。
各峰都有喜有憂。
歸雀峰倒是沒有任何喜訊,最有潛力的兩個弟子,棠折之放棄,棠鵲落敗,大家只好不歡而散。
正是因為棠折之的放棄,才讓眾人把希望都壓在棠鵲身上,希望她能為歸雀峰爭光。
棠鵲停在神機堂外,久久不想邁進去。
正在這時,面前突然多出個人,抬眼一看,竟然是吳師妹。
吳師妹臉上帶著明顯的幸災樂禍,大概是特意來這里蹲落單的她的,一見面便開口︰“棠師姐,你為什麼不改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