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又從圍欄後面跳了回來,肉墊落在地上悄無聲息。倘若不是民宿外的燈光照亮了面前的方寸地,恐怕沒人能注意到它的行蹤。
貓科動物不愧是貓科動物,年輕母親想,都是捕獵高手,從細節處就可以看出來它們的習性。
年輕母親抓住女兒的手,控制著她和黑貓之間的距離,防止女兒靠得太近。店里有一只橘貓她見過,脾氣很好,不過他們住進來的當天,老板就警告過說有只黑貓比較凶,不知道是不是面前這一只。
年輕母親正思忖著,就見女兒本來往前撲的動作止住了,反而往她懷里瑟縮了一下。
她有些奇怪,剛才分神一想,沒太注意到女兒和黑貓的互動,只听見女兒又脆生生喊了一句“咪咪。”
母親看向那只黑貓,它正一步步靠近,動作很緩慢,但目光緊緊盯著自己的女兒。
孩子的情緒很是敏感,似乎已經察覺到了貓咪可能有的不友善一面。
但說到底這只黑貓只是一只貓而已,年輕女人覺得自己想多了,可隨著黑貓的步步緊逼,她還是彎腰將女兒抱了起來。
黑貓的腳步停在兩人面前,雖然在仰視她們,但鎖定的眼神讓人略感不安。
年輕母親抱著女兒往後退了兩步,黑貓緊跟上來,步子不快,但跟得緊。
年輕母親呼吸一滯,忽然感到一陣不妙,她們就像無處可逃的獵物。這樣的壓迫與不安就像是一個無形的牢籠困住了她的步伐,唯恐自己轉頭的時候那只黑貓會撲上來給自己致命一擊。
“你在這里啊?”有一道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年輕母親轉頭看去,見是民宿的老板,情緒被打岔。
季憶對著她打了個招呼,但是前面半句“你在這里”的話明顯不是對她說的。
年輕女人回頭看面前的黑貓,不太確定季憶是不是在和貓說話。
但是因為季憶的打斷,剛才奇怪的氛圍倒像是沒有了。
黑貓想要捕獵她們母女這樣的念頭此時在她腦海里閃回,竟然自己覺得有點滑稽了。
她無聲笑了笑,抱著孩子往回走,回房去了。
季憶蹲在林照面前,和他平視,他看林照的視線追著那對母女,有些奇怪,“怎麼了?”
林照心事難言,只冷冷道︰“剛才那小崽子叫我咪咪。”
咪咪,林照絕對視之為恥辱的稱呼,一向是林照在意的。
季憶很快接受了這個理由,不疑有他。
雖然咪咪這個稱呼其實沒有帶什麼惡意,大部分中國人叫陌生貓咪都是咪咪。
像是毛飛對這個稱呼就接受良好,每天在小姐姐的眼皮子底下露出自己的肚皮,還熱衷吃小姐姐給的貓糧貓罐頭。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有什麼旅游攻略把這邊有可以擼的貓也寫進去的緣故,還是一些小姐姐平時就有喂流浪貓的習慣,反正有時候就能遇見從兜里掏出貓糧來的。
為此季憶還不得不為了客人的安全考慮,在訂房的主頁上就標注了注意事項︰店里的橘貓可喂可擼,但是如果看見一只黑貓,萬萬不能喂也不能擼,最好是敬而遠之。
現在看來,咪咪這個稱呼可能也得寫到注意事項里面去?
季憶道︰“小孩子嘛,也不是故意的,哥,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放在心上了。”
“誰放在心上了,”林照扭頭,“這種小事。”
“嘿嘿。”季憶膽大包天,當場挑戰林照底線,“是嗎,咪咪。”
林照瞪著眼楮看向他,但因為是貓咪形態,瞪眼的動作讓黑貓的眼楮從懶懶斜睨著變成了圓乎乎直瞪過來,並沒有很凶,反而有點呆。
但下一秒,林照出手如電,想給季憶來一爪子讓他嘗嘗痛。
哪里想到季憶經驗老到,早知道自己作死一句會被打,在林照出手的時候立刻站了起來往後退了一步,竟然給躲過去了。
林照愣住了,他一來是沒想到自己打個人會失手,二來是沒想到季憶躲了。
黑貓臉上露出不敢相信的情態。
季憶對林照的情緒把握精準,搶在林照發飆之前開口,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林哥,我找你其實有正事,你跟我上樓一下唄。”
正事兩個字,硬生生把林照即將發飆的情緒給堵住了,情緒一旦停頓,再要發泄就不夠順暢了。
黑貓沉著臉,冷哼了一聲,從季憶身邊繞過去,主動走在前面上樓了。
他心里已經想好,等說了正事,他再給季憶來十拳八爪的也不遲。
季憶幾步跟上,到了樓上自己房間前,還給林照開門,“請進。”
林照邁步進屋,發現季憶的屋里亂糟糟的,許多東西堆了一地,什麼錘子扳手螺絲刀,讓黑貓都快無處下腳了。
他簡直都懷疑季憶讓他上來說的正事,是讓自己給他干活。
季憶把房門關上,拍了拍一個半透明的箱子。這就是他今天拿回來的貓窩,從拿回來以後就一直在組裝,晚飯都沒顧得上吃。
現在總算裝好,立刻想給林照看,好在下樓就看見他了。
季憶當著林照的面拍拍那箱子,“怎麼樣,一共有三層哦,冬暖夏涼,冬天一到里面還有電熱毯,到時候躺在里面可舒服了。”
林照盯著那高級貓窩,無動于衷。
季憶見狀,垮下臉來問他︰“你真的不喜歡啊,我拼了半天,我手都給扎破了,晚飯也沒吃,我一心都是為了你啊。”
他把掌心攤平給林照看,上面的確有一道血痕。
又說這種怪話!
林照還好是黑貓形態,要不然可能露出臉紅來。前面他的煩惱糾結被此時季憶的一句話給帶了過去,現在滿心只想罵季憶在說什麼奇奇怪怪的。
什麼手扎破了,飯也沒吃,一心為了自己……好會討巧的一張嘴。
林照憋得無話可說,環顧四周又抓住一個重點。
林照說︰“不說喜歡不喜歡,我只想問你,這是給我睡的貓窩的話,為什麼把這東西擺在你房間里?”他後半句的聲音明顯輕了下去。
他之前就懷疑季憶別有用心,此時更感覺如此,心里怪別扭的,既不好意思但又忍不住問出來。
季憶沒想到林照的關注點在這里,他看看貓窩又看看林照,“啊?那不然擺在樓下大廳里面嗎,我之前也想過擺在那里,方便你觀察客人,但又怕那里到底人來人往的,你躺在里面少不得有很多人會湊過來看你……我拍你會暴躁,不是,怕他們會沒眼色讓你生氣!當然你如果想要的話,我可以把這個搬到樓下,就是可能得拆開再搬了。”
林照盯著季憶的臉,懷疑地說︰“所以你不是故意把貓窩放在這里的?”
“不是啊,什麼故意?”季憶茫茫然起來。
他是覺得放在自己房間里也沒有關系,放在樓下也沒關系。反正這是個貓窩,林照就算睡在里面也一定是用貓咪形態的。貓咪形態的林照只要不開口傲嬌,季憶還是很能隔空吸貓的。
“別裝傻。”林照懊惱道。
“我沒有裝傻啊。”季憶莫名其妙。
沒想到林照前面好像舒緩了一點的情緒,在听見季憶不是故意這麼安排的時候,忽然又氣惱了起來。
“管你放在哪里,和我有什麼關系。”林照說著從要走,“開門。”
“哎,等一下啊。”季憶說著,“我還有一個東西沒有給你看,先別走。”
他說著把燈給關了,房間里立刻黑漆漆一片。
黑貓一下又隱形了。
季憶看不見林照,又听不見他的聲音,只能摸索著問︰“大人,你沒走吧?”
林照不知道自己在煩什麼,看見季憶這麼一小會兒,情緒就像坐過山車一樣上上下下,現在又煩了,但和最開始不是一種煩,歸根究底很想給季憶一爪子,又不太下得去手,只好咬著牙說︰“你不開門我怎麼走!”
笨蛋蠢材心機包!
“稍等一下。”季憶在那邊不知摸索什麼,片刻後像是摸到了,然後啪嗒一聲他按下了個開關,但並不是開臥室燈的。而是開啟了另外一盞小燈。
黑漆漆的室內忽然亮起了一盞冷光燈,貼切來說,是貓窩里面亮起來的一盞圓球小燈,它被懸空掛在貓窩最上層,本來毫不起眼,但是室內的主燈暗了,它亮起光芒時,表面明明暗暗的設計就真活脫脫像是黑暗中升起了一輪明月。
林照一下愣住了,他仰頭看向那個月亮。
那真像是天上的明月被摘下來了,然後仔細安放在了送給他的小窩里,懸著的光亮起來,從高處使他明亮了。
季憶的聲音再度響起來,帶著一點不自信,“怎麼樣?這個你覺得好嗎,是不是有一點傻,唉其實我覺得好像也有點傻,但是是月亮的樣子……你如果都不喜歡,那我看看我拿去掛咸魚好了。”
林照對貓窩的態度欠奉,對月亮燈也許也會覺得很傻吧?
但兩個東西都不便宜,季憶自己自打開民宿以來,衣服鞋子都沒舍得換新的呢,能省就省,哪能買沒用的東西。也就為了哄貓貓花了個大手筆。
季憶說完沒听見林照回答,猶疑之間干脆把臥室主燈給打開了,環顧一圈沒看見林照,還以為他走了,哪里听見貓窩中忽然響起聲音,“把燈關掉!”
季憶看去,林照竟然出現在了貓窩里,正仰頭用貓爪輕輕踫那個月亮燈。
季憶連忙把燈關了,不過彎腰湊近了貓窩,隔著玻璃看月亮燈和黑貓。
黑貓的側臉對著他,正面只看著月亮。
片刻後,林照轉向季憶,猶豫地問他︰“你送我這個做什麼?”
雖然沒有直接說明,但是季憶明白他說的應該是月亮燈。
季憶笑了下,“你不是說要天上的月亮嗎,我想從前沒有辦法送給你,現在應該可以,這雖然不是真的月亮,但也很像,就只當它是月亮了好不好?”
林照有些糊涂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太黑,他很難完全看清楚玻璃之外的季憶的臉,還是季憶所說的話,他的語氣和措辭。
這樣彎腰看著他的人,說著無可奈何的話的人,有一種撲面而來的熟悉感。林照有一瞬間覺得穿越時空,只存在他記憶中的那個人又回來了。
以至于季憶的話音落下,林照同時就出現在了貓窩之外,黑貓的身體一下變成了高大的黑衣男人,他一手用力擒住季憶的胳膊,將他拉起來抵在貓窩的玻璃上,急急地問他︰“你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從前,什麼現在?”
雖然是俯視季憶,可是語氣像是竭力在抓住自己仰望的光明。
季憶被他嚇了一跳,不知道林照的反應怎麼這麼大,“什麼啊?”
“你把話說明白。”林照不安地圈住他,用盡全力想抓住剛才那轉瞬而過的熟悉感,“說明白,你說從前沒辦法送我的月亮,現在送我,是什麼意思?”
“就是,”季憶迷茫了,他不懂林照問的是什麼,思忖片刻才說,“我只是想,從前就是科技不發達的從前,現在就是現在,古書上不是也有摘月亮的故事嗎,用水盆倒影出月亮,現在的話科技發達,有很多這樣的仿真小玩具……”
季憶每說一句,林照的手就松開一點,直到最後完全放開了他的手臂。
季憶摸著自己剛被禁錮住的胳膊,不解地去把主燈打開。
林照垂眸站著,很失落的樣子,隨著主燈亮起,他又抬眼看季憶,兩人對視片刻,他竟然說了一聲,“對不起。”
臭貓咪竟然突然有禮貌了。
這個事實讓季憶先感到的是一點點驚悚,林照這得是受到了多大的打擊才有這種喪失本性的反應啊?
季憶也知道自從餐廳開了以後,林照每天來的更勤快了,眼楮就像是掃描機一樣在每個客人身上掃描,當然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按照胡顯的說法,林照找的應該是曾經自己的主人。雖然林照脾氣壞愛凶人還動不動給他來一爪子。
但是每次從“他只是一直可憐兮兮等著離開的主人回家的小喵咪”的角度想的話,季憶就很難去生林照的氣了。
他甚至覺得有點心疼林照,活像是自己哪里對不起林照一樣。